且说那时理宗皇帝新立太子赵禥,诏令大赦天下。郑虎臣也在数内。闻讯后,郑虎臣即向彭制使辞官欲回。彭制使爱惜人才难得,对他极力挽留,无如郑虎臣去意已决,乃央告道:“虎臣自来多得彭大人另眼相看,实在是感激不尽。无奈我父被谪,至今未知音讯,虎臣只得回去!”
彭制使听了,感动加失落,只得厚赏于他,并且下令阖府为他饯行。
离开江州,郑虎臣不免左右为难:是直接赴恩州探望父亲呢,还是先到朝廷候任呢?左思右想了好半天,郑虎臣终于决定:“如今既然朝廷都已大赦天下,再不必背此罪名了,何不光明正大地回朝廷候任之后再说呢?!”主意既定,郑虎臣这便携了义子郑毅,入长江,顺流而下,赶奔临安。
一路之上,郑虎臣归心似箭,于沿途景物视若未见。尽管江水一泻千里,果如李白的七绝《下江陵》所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但他仍觉得度日如年,恨不能一步登天!然而,路是必须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郑虎臣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少不了下三峡、过鄱阳、经乐安江、折常山港、渡富春江,沿途一路转折数千里水路,经行数十日,方才抵达临安。郑虎臣当时落店安歇不题。次日,郑虎臣到处求人,数日后方才将赦免候任文书递到枢密院。
陈宜中当时看了文书,见是郑姓官员申请复职,哪里敢于上呈贾似道?索性压住不报,只对郑虎臣道:“听候委用!”就此搪塞过去。郑虎臣浑不知内情,在店住了十数日,见此事毫无动静,心知难望;加之思父心切,于是退了旅店,转而赶赴越州,打听父亲的准信。
郑虎臣找到父亲旧日的一些亲信幕僚,欲问父亲现状;哪知他们甫一听他问起郑埙,俱各趋避不及,如见瘟神。郑虎臣大惑不解,却又不知个中缘由,因此倍感失落。好在马不停蹄地打探之下,郑虎臣终于找到了当年苦劝郑埙别去枢密院面见陈宜中、进而密告贾似道的父亲的忠实下属——当年任职主簿,后来降为奉祠至今的潘升,这才终于解开了如巨石般压在郑虎臣心头那所有的不解之谜——
当时郑、潘二人甫一见面,郑虎臣便急不可耐、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潘老爷子,您可知道我父亲郑埙的消息么?”
潘升见问,不禁沉重地点头一叹,久久不发一语。
郑虎臣当时已然年逾不惑,见此情景,当然立即感到了不妙;但他终究不愿相信父亲真的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
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潘升主动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沉痛地道:“听说郑大人是在恩州七星坑被害身故的!”
郑虎臣听了,顿觉天旋地转,不禁喃喃地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郑毅在旁,见他如此失措,顿时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
一时间,潘升和郑虎臣两人也都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好半天过去,郑虎臣才强抑悲痛,抹了几把眼泪鼻涕,嘶哑着嗓子问道:“您可知道我父亲的骸骨如今安葬何处?”
潘升老泪横流,缓缓地摇头道:“听说郑大人被人杀害之后,又惨遭火焚。所以,他和他妻妾的骨殖,还有一副疑是凶手的骨殖不免混在了一处,实在无法辨明,只好就地安葬了······”
郑虎臣听了大急道:“可知葬在何处?”
潘升无奈地摇了摇头。
郑虎臣只得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地道:“这定然是贾似道这奸贼为泄私愤,故意加害我父亲的。我···我与他拼了!”说罢,往外就走。
潘升见他异常地冲动,当即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喝止道:“且慢!无凭无据,岂奈他何?再则,寡不敌众,徒送性命。更何况这孩子······”
郑虎臣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大吃一惊,心道:“是我欠虑了!”于是回头看看郑毅,这才冷静下来,凝思不动。
潘升见状,不失时机地劝道:“‘逝者已矣,生者继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虎臣,来日方长啊!”
郑虎臣终于冷静了下来,向潘升连连施礼道:“潘老爷子教训得极是,虎臣在这里多谢了!”
潘升听了,一阵心酸,赶忙还礼不迭。
辞别过潘升,郑虎臣领着郑毅无处可去,结果搜索枯肠,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自己虽然文武双全,但仕途遇阻,眼前无望啊!对了,按照‘穷文富武’的俗念,从武者富;还是开个武馆吧——立可授徒、吃百家饭,还愁‘钱’途么?!”然而,去哪里开馆呢?“临安是去不得了,一旦被贾似道察觉,又不知道会怎么害人呢!越州也不能呆的,只怕万一有事,连累潘老爷子。对了,不是说‘天上天堂、人间苏杭’么?对,到姑苏去!除了临安,也只有姑苏最富了;而要开武馆,就是要找越富的地方越好啊!”
主意既定,郑虎臣便带着郑毅来到姑苏,在古城内鹤舞桥附近选址开起了“虎威武馆”。然而,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又道是“人靠命,财靠运”;哪知开业还不满三天,这里非但门可罗雀,而且竟然祸从天降了——
那一天,郑虎臣与郑毅正坐在自家武馆门前发呆呢,只见自鹤舞桥上一溜儿地下来了一大帮子人,而且看来个个都是极威武雄壮的,不是武林中人是谁?!
郑虎臣正瞪着眼睛看着来人呢,只见自人群中间,迈着八字步儿地踱出来一位敦壮老者。那人约莫年近花甲,但脸皮儿却只似年届不惑之人,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那人走到人群前两步站定,朝郑虎臣爷儿俩斜睨了几眼,然后撇了撇嘴,忽然就扬起右手朝着郑虎臣爷儿俩用力地挥了一挥。便见那人身后那一大帮子壮汉“呼”地一下子涌上前来,纷纷朝着“虎威武馆”逼近。
郑毅眼见来人声势汹汹,霎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凝神戒备。
岂料郑虎臣恍似未见、端坐如常,直待来人走到距自己二人只有一丈远近,这才虎吼一声道:“站住!你们想干什么?”
来人虽众,却被他这惊雷也似的断喝惊得立时停住了脚步,哪个还敢往前再走一步?
那老者见状一愣,朝郑虎臣爷儿俩连伸了好几下脖颈,大诧道:“小子真有种!想我龙克复称霸姑苏武林数十年,还真没见过如你这号的人物!”顿了顿,忽然哂笑道:“也罢!谁叫我龙某平生最敬重的便是你这样有种的人物呢?!这样吧,今天算你走运,龙某就破个例,对你网开一面吧!”说完,伸出三根手指头,朝身边一人努了努嘴。
那人点了点头,立即走到郑虎臣身前,伸手道:“今天算你走运,我们龙大老爷网开一面,许你只交三百两银子,你这武馆就可以列入正轨,人人都敢前来投师学艺,你们再不必如此干瞪眼了。呵呵呵,拿······”
郑虎臣一听,登时连肺都给气炸了;不等那人说完,便“腾”地站起身来道:“呸!甚么网开一面?这武林是你家的,难道没有王法么?”
龙克复听他如此一说,也是火冒三丈地道:“甚么王法?说白了,没有龙某准许,谁敢来你这里学艺?许你只交三百两银子,还不够别人交三个月的保护费哩!你既然给脸不要脸,就别怪龙某不客气——”说罢,又是大手一挥道:“孩儿们,把他的武馆给我砸喽;然后,将他们赶出姑苏,永远不许再踏进一步!”
那帮孙子得令便行:仗着人多势众,一个个摩拳擦掌,齐来动手。
郑虎臣眼见自己二人寡不敌众,虎威武馆就将毁于一旦;不觉脑际如电光石火般疾速飞转,忽然就有了主意,大喝一声道:“且慢!郑某还有话说!”
先前那人听了,又将手伸出来道:“怎么,答应交银子了?”
郑虎臣对他理也不理,朝龙克复朗声道:“龙霸主既然称霸姑苏武林数十年,该不会只凭人多欺人吧!”
龙克复嘿嘿一笑道:“那要看情况咯!像你既为馆主,必定武艺不凡,我又何必在乎什么规矩呢?”
郑虎臣一笑,指着郑毅道:“如果对他动手呢?”
龙克复听了大笑道:“对他动手?他才是个小孩子,还不知挨不挨得住哪个的两根手指头呢?好吧,如果我的手下连他也打不过,那我龙某再不用混了,立马金盆洗手,回家养老去!”
郑虎臣心道:“中我计了!”却再次激他道:“龙霸主此话当真?”
龙克复大笑失声道:“我龙某虽然身在江湖,但也是个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说话算数,决不食言的!只是,你甘愿将自己的孩子做替罪羊,万一丢了小命,可别怨我龙某以大欺小哟!”
郑虎臣道:“那是自然!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事实上,郑虎臣和龙克复的对话不可谓不平声静气。这场面,对郑毅来说,似乎波澜不惊;但对于那帮孙子来说,却实在不啻平地惊雷——试想:谁能逆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家,竟然敢于迎战一大帮子极威武雄壮的武林中人的拳脚呢?这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么?!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更是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而又百思不解,乃至自惭形秽:
只见小郑毅活动了几下筋骨,鼓捣了一阵身体;然后镇静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摆个蹲桩。接着拍拍胸脯,再用他那稚嫩的嗓子招呼对手们道:“来呀!谁能把我伤了,就算我输!”
一时间,本来嗡嗡声不绝于耳的人群,忽然之间就变得一片死寂;而且,众人就这样呆立良久,竟无一人胆敢上前动手。
终于,龙克复开口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竟然能有如此的胆量与气势······不必动手也罢!唉!我一向自认是‘克虎’的太岁,可是今天,却栽倒在这么一个小毛孩子手里······”
一场天大的风波,忽然一下子就这样彻底地平息了!
几天以后,龙克复果然没有食言,遍请三山五岳的同道、朋友,举行了一场盛大且高调的“金盆洗手”大会,正式退出了姑苏武林的霸主宝座。不在话下。
这一来,郑虎臣与郑毅父子俩就此名扬姑苏内外,当然随之而来的,乃是无数好武学子的极其青睐。于是乎,几乎所有的好武学子都闻讯赶到这里来投师学艺;“虎威武馆”一下子就爆满了,以致于其它的武馆霎时门可罗雀。渐渐地,就连一些因此无处可去的武师也纷纷投来郑虎臣门下。
郑虎臣以“虎威武馆”俨然成为新的姑苏“霸”主了!当然,郑虎臣并非重蹈龙克复的覆辙,而只是从此蛰伏于此,渐渐地成为一方巨富,号为“郑半州”。同时值得一提的是,郑虎臣并未因此而荒废了其文学素养,而是适时地重温探奇寻幽、识事纪闻的雅习,编纂出《吴都文萃》十卷和《集珍日用》、《元夕闺灯实录》各一卷;也算是为威威武林锦上添花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