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以后,郑埙终于得知,自己将被流放至恩州;儿子郑虎臣亦受株连坐罪,将被发配到边疆充军。
临行之日,郑埙穿着囚服、刺了面颊、戴着长枷,由两个公人监押着,与儿子相见。只见郑虎臣虽未刺面戴枷,却也是手铐脚镣遣送。父子两人这一见之下,不免相对痛哭,不忍分离。郑埙的妻妾在侧,更是痛哭流涕不止。
良久,两下里的公人实在不耐,频频催促;他父子二人只得怏怏而别。
且说郑埙携妻妾出临安,在两个公人监押下一路往南偏西方向而行。当日出城趱行,至晚投个旅店歇了。郑埙不免掏钱安排酒食,请两个公人上坐,自己侧坐相陪;妻妾另置一桌,呷些饭菜。酒醉饭饱已毕,郑埙自有妻妾服侍,当晚大家睡了个好觉。次日一早起身,大家都吃些点心,依旧是郑埙掏钱,随即赶路不止。时值初夏节气,正是忽冷忽热时晴时雨的恼人时分;郑埙则不但心恼,而且身体尤其作恼——一具二十斤重的长枷,将脖子和双手卡紧了,不但“视而不见”、行动不便,而且逐渐沉重、“磨难不止”;怎不让人难受?尽管妻妾轮番帮他垫些布条,以减轻摩擦,冀减轻苦痛;但毕竟行程颠簸,以致布条时有脱落,是故收效甚微。这一来,不出两三天的功夫,郑埙已是肩腕红肿,直嚷生疼。两个公人见他脚步渐渐缓了,不禁骂骂咧咧道:“似此走法,这三千里路几时能到?”郑埙等皆隐忍不言,任由谩骂。转眼天色又晚,只见前面路中间横着个酒水铺子:竹架草棚、条桌板凳、小锅巨缶,简陋已极。此时郑埙一行走了一日,实在是又渴又饿又累,哪里见得酒食?还管甚么铺子简陋不简陋呢!更不曾关心此时铺子里已先有一客,劲装蓑笠,面目遮掩,顾自浅斟慢酌着呢!郑埙唤来酒保,叫了两桌酒菜;却只觉得酒菜做得实在太慢,等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看见酒菜真的上来了时,早已忍耐不住,急忙来抓筷子欲饮、欲呷。然而,偏偏此时,人人都觉手中竹筷忽地一沉,无人把持得住,竟尔齐刷刷地落入盘中;而且,这一下变起仓促、力道之沉,实在让人见所未见:只听仓啷啷一阵脆响,桌上盘碗菜蔬尽皆毁于一旦。众人大异之下,忽见身前站着一位高大威猛的僧人,右手持一双竹筷,合掌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千万莫被这些酒菜醉了心才好,哈哈哈!”众人此时既不知此僧何时自何处而来,更不知其何故如此,又缘何说出此话来。呆愣片刻,郑埙等觉得此僧太也无礼,白白地糟蹋了自己的两桌酒菜,便待口出不逊。两个公人骄横惯了的,更待张口捋拳来打骂。不想那酒保听了此僧言语,早是一言不***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抢上前来,呼呼风生,照那僧人搂头便砍。郑埙并两个公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时惊得呆了,全都张口结舌,哪里曾吐得半个字来?
当此千钧一发的危境之下,那僧却哈哈一笑道:“来得好!”随即右手快逾闪电,疾伸竹筷点入刀影丛中。郑埙等一见之后,莫不惊呼出声,个个心惊道:“这不是找死么?”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嗡嗡声起,遁入云端;随即“哎呀”声唤,震人耳鼓!郑埙等惊异间,一时目不暇接:只见酒保扼腕向外疾奔而去,霎时不见影踪;徒留一路之上的点点血滴,却不见了菜刀——怕是手中那刀已然飞到爪哇国里去了吧!那僧也不加追赶,只是迅疾朝另一边看去,忽然脱口出声道:“狗爪子跑得倒是真快!”
郑埙等一干众人听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齐刷刷转头一看,这才发觉:那位劲装掩面的客人不知何时竟也消失不见了。
郑埙见状,脑际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猛然醒悟道:“大师是谁,怎知酒保要加害我等?”
那僧口诵法号,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名‘至虔’,今日碰巧云游至此。因见此铺当真设得奇怪:不靠边,却横在必经之路中间,显然不合常理;似是专为拦挡某人而设。贫僧一时好奇,于是没有近前,而是藏在旁边的林子中秘密观察。果见施主一行随后来到,点要酒菜。贫僧此时却又发现那酒保手脚笨拙,完全不像此行中人,自然更有问题;兼且旁桌那位劲装掩面客人始终一言不发,亦且一直不挪身躯,显然是酒保的同谋,在旁待机而动。贫僧于是断定这里面大有文章,便适时赶上来,阻止他们为恶。正巧·····”
郑埙插话道:“我等当时不知大师所言所行究竟为何,竟险些错怪了大师呢!”
至虔这时撒开手掌,现出一枝淡紫色漏斗形的花干儿道:“此贼歹毒,以此‘醉心花’佐酒迷人;一旦施主失察,必任其宰割!”
郑埙顿时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适才我等委实凶险已极;难怪大师一说‘······莫被这些酒菜醉了心才好’,那酒保就像疯了的一般!对了,今番全赖大师救了我等性命,在下等其实感激不尽!”
至虔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碰巧救了施主,此亦随缘而已!”说罢,解下背上褡裢,控出一大包干粮道:“施主饿了吧,若不嫌弃,就权且以此充饥如何?!”
郑埙此时忽然发觉至虔的音容笑貌,似曾相识。沉思片刻,忽然若有所悟道:“大师莫非是昔日‘鄂州之战’中名扬天下、后来又惨遭陷害的高达高将军?”
至虔堪堪将褡裢收起,闻听郑埙此言,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异样神色;却又转瞬即逝,随即若无其事地摇头道:“贫僧至虔,听说高达高将军久已不在尘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就走。
郑埙大惊道:“怎么会这样?”
至虔哈哈大笑道:“高不能高,达不能达。哈哈哈······”言讫不见。
郑埙见他如此怪异,不禁感叹道:“此真奇人也!”话毕,忽又似想起了什么,自语道:“久已不在尘世······遁入空门,不也是不在尘世么?哎呀!至虔大师果真就是昔日的高达高将军;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话休絮烦。经此惊诧,郑埙等反而愈走愈顺;不出三个月,终于来到恩州境内。两位公人将郑埙交割与恩州,讨了回文自去不题。恩州大尹素闻郑埙义胆侠名,不但对他不加刑罚,也不敲他一文钱,反倒唤来心腹吏员商议道:“郑埙此人仗义有名,就着他到七星坑帮着监管奇石采掘,必不误事!”于是一道公文,将郑埙发到七星坑交替管事。
郑埙携妻妾前往,妻妾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官人祸去福来,从此无忧了吧!”
郑埙摇头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贾贼若存心加害,你我纵然藏到天涯海角,又怎能逃脱得了?”不想郑埙果然一语成谶,直教他与妻妾死于非命!
夜宿七星坑,分明秋月如洗,但眼前那茫茫的原始森林却深不可测,让人恐怖已极:幽深的山谷纵横蜿蜒,不见首尾;棱角分明的岩石,如巨兽一般星罗棋布;嗖嗖的风一阵阵掠过,凭添山间古道的寂静与荒凉;狂放不羁的鸣虫野兽的啼鸣啸叫令人心寒······
郑埙与妻妾共居一室,与众采掘工的窝棚近相毗邻;好容易捱过了三五日,其妻妾犹不免心惊胆战,道:“此地荒凉至极,一旦遇险,怕是逃无可逃哇!”
郑埙不置可否,心道:“‘怕鬼偏来鬼’,可是怕得了的么?!”
果然这晚风向突变,北风肆虐;刚刚还是湛蓝的晴天,转眼之间就飘起了蒙蒙细雨,而且一阵紧似一阵。众采掘工此时无所事事,吃过晚饭、洗漱毕,都早早上床安歇去了;郑埙的妻妾则因害怕,也是老早上床安睡。惟郑埙秉烛夜读、手不释卷。
夜静人寂,确是读书的大好时机;秋虫唧唧,似在为郑埙伴奏着呢!然而,约莫过了子夜时分,一阵持续不断的异声,伴着隐约不清的惨叫,忽地让郑埙也毛骨悚然啦!
“发生什么事啦?”郑埙心道,随即放下手中书籍,欲待出门查探。这时怪声愈响愈急,连郑埙的妻妾都给惊醒了,急忙上前拉住郑埙道:“官人,我们好怕!”话音未落,只听脚步声急,有人一脚踹开大门,闯了进来。
烛影飘摇之下,郑埙一见来人,不禁惊呼道:“原来又是你们,真是阴魂不散呐!”
来者是谁?赫然竟是曾在半路上意欲加害郑埙一行的酒保和那位劲装掩面客。
酒保道:“逃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惹翻了贾丞相,就叫你们见阎王!”说罢,乱刀便砍。郑埙的妻妾连呼救命,酒保边杀边阴笑道:“若非高达那厮一直暗中保护,你们早没命了!这时他早走了,谁还来救你们?这里眼下虽说还剩了你们三个活口,但马上也要出世喽!”嘴上说着,手不闲着;顷刻之间,郑埙的妻妾便死于非命。
郑埙见状,冷笑道:“来吧,给老子来痛快些!老子生斗不过贾贼,死也要化作厉鬼,教贾贼不得好死!”
劲装掩面客笑道:“郑大人尽管放心地去罢,只是别怨我们哟!”话音刚落,手中寒光骤闪,郑埙的头颅随即应声落地。可怜郑埙正直一生,到头来却冤死异乡!
劲装掩面客笑了笑,忽地又是一下,冷不丁地将酒保也跺倒在地;眼见他哼也未哼一声,便已了账。劲装掩面客这便就其尸身上抹干了武器上的血渍,收讫;然后掏出一块锦帕,将郑埙的头颅包了,提着走出门去。
就着昏暗的夜色,依稀可见各处窝棚均现斑斑血迹,甚至一眼就见尸体横陈,令人恐怖已极。劲装掩面客若无其事地在周遭遍撒着一种奇怪的汁液,直到尽头;随即掏出身上火镰,刮嚓几下点燃了,扔进去。顿时只见熊熊大火,将这里吞没殆尽······
月余之后的一天夜里,临安葛岭贾府中,赫然出现了劲装掩面客的魅影。只见他来到贾似道跟前,请安道:“在下幸不辱命,把它给恩相带来了!”
贾似道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掀开锦帕看了看;随即挥挥手道:“怎么去了许久呀?”
劲装掩面客道:“本来按计划在半路就将得手,丝毫不留痕迹的;谁知高达那厮意外出现,在下为保险起见,未敢轻举妄动。无奈之下,只得尾随到恩州,直待高达离去,方才下手!”
“未留甚么痕迹么?”
“在下乔作强盗行径,不留活口;又一把火烧了,绝不留把柄的。”
“这么说,郑埙的被杀,只能算是又一场无头公案咯。哈哈哈!”
贾似道得意忘形之际,全未曾想到老子早有所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是的,郑埙虽死,其子犹在呀!
【自注2】:关于郑埙的官职,所见皆云其为越州“同知”;但据作者反复查核“历史沿革”,才知南宋虽有“同知”官衔,但只限于“同知閤门事官,为官示至右武大夫而为閤门司主官者”。即便算上北宋,亦仅多出同名官衔“枢密院有同知枢密院事,简称同知院,为知院的副职”。至于“*州同知”,则是“明清时期官名······知州的副职称为州同知,从六品,无定员,分掌本州内诸事务”。显然,郑埙的官衔“越州同知”乃是后人的笔误。那么,他的真实官衔是什么呢?经过作者的不懈努力,终于发现:“通判”似乎比较恰当!其理由是:宋太祖在“杯酒释兵权”后,解除武将兵权,巩固中央集权成为常态;武将解除兵权之后,则往往以朝臣身份出守州郡,官名为“权知军、州事”,“权”,有临时之意,意谓随时可以罢去,从名称上亦注意矫正唐末五代,藩镇武将专权时期遗留的父死子继之锢弊。同时,为了防止州郡官尾大不掉,又在州郡设“通判”,作为副职,与权知军、州事共同处理政事,其职责为:“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剌举以闻。”到了南宋,通判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的包括州郡官、县官在内的一切官员的情况,又见通判的兼有监察官性质。通判的差选,初由朝廷选京官任职,后改由转运使、制置使及提举司等监司奏辟。而综观郑埙的经历与职事,在在符合“通判”的沿革,姑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