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复复,零零乱乱,这一年便将末了。宋金两国的对峙确紧中有弛,捉摸不定,令宋国百姓人人堪忧。宋朝徒有复国将,而没有复国君,本来形势大好,却苦苦挣扎,求和自保;虽然连年战火,金国自天会十三年完颜亶即位,却也励精图治,改革一新。
这年正是金国天眷元年,熙宗采取堂弟的意见,正式颁行女真官制,规定了百官的仪制与服色,并确定封国制度,号为“天眷新制”。同时也正式颁布仿造汉字和契丹字所制的女真小字,金国上下一派翻新气象。
宋国的确歌舞升平,高宗也没了复国的兴致,更不愿迎回兄长,将自己还没坐热乎的龙椅拱手送人。加上得宠的秦相国极力主和,主战派的众将也都无能为力。金国在宋人眼中,本是极北未开化之地,金人便如从前的“辽狗”一般,尽皆嗜血成性之辈,杀人放火如砍瓜切菜,嫌头颅累赘,就斩敌耳竞相邀功。但是沙场生死,马革裹尸,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事情,宋将如岳飞、吴玠,何尝不是满手血腥?虽然岳家军不扰民,不屠戮,但杀敌英勇果敢,又有哪个不是身上系着千百条命?
对这些早就街知巷闻、老百姓纷纷议论的事情,墨青玄自然是义愤填膺,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也许并不了解细微处的恩恩怨怨,却对大是大非看得很是明朗。他不曾觉得金人有多么粗鲁野蛮,宋人有多么高贵聪慧,只是认为金国如此注重发展,屯兵贮粮,韬光养晦,而宋国却这般纸醉金迷不思图治,身为宋人,实在忧心。金国的兵力,已经着实比阿骨打起兵之时差了很多,反之,宋军因为几个名将尤其是岳飞的整顿,愈发的齐整良备。明明逐渐扳回了大势,却苟延残喘地求和,怎能不让人愤怒?墨青玄就是怀着这样愤怒的心思,愤愤不平地吃过了早膳,愤懑不已地扯着白虚瑕出门。白虚瑕真个就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施施然被墨青玄拉到了门口。
经过两日的接触,加上昨夜墨青玄向白虚瑕询问江湖见闻到二更,两人也熟悉起来,尤其是墨青玄大大咧咧的豪爽性子,毫不拘束,自以为和白虚瑕已是忘机刎颈的交情。白虚瑕也不说什么,任由墨青玄上蹿下跳,捕鱼抓鸟,把好好的庭院弄得一塌糊涂。老乌心下惶恐,又庆幸这黑猴儿只在府里住一天,否则就是羊脂甘露,也救不活这些花花草草了。
北游早就准备好了银子,四百五十两,他搬起来也稍显吃力。墨青玄一手扯着白虚瑕的袖子,一手拎着一大包老乌给自家公子准备的吃食,冲到门口终于知道,白府的大门是怎么一回事。老乌捋起袖子,长吸一口气,本来关公似的红脸更是红得快要渗出血来。双臂肌肉瞬间虬结鼓动,只听他呼地吐气,抓住门环的双手青筋暴起,双臂一展,竟就把大门拉开。墨青玄惊讶不已,问道:“乌老伯,这大门,是什么材质做的?”老乌道:“这是纯铁的大门,木包油漆,两扇门也就一千多斤罢。”说罢了,笑呵呵的扯过马车,道:“公子还是更喜欢骑马,所以就备了马,就得累着北游了。”
北游拍拍背上装满了银两的包袱,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点都背不动,以后还怎么上阵杀敌?乌伯,我们就告辞啦。”白虚瑕对老乌微微点头:“府中的事,就麻烦您了。”老乌诺诺称是。白虚瑕道:“那人不喜骑马,只爱走路,所以我们带三匹马就够。路上行人众多,咱们还是牵马行进罢,墨兄你看如何?”墨青玄未来得及同意,北游就抢道:“这是当然啦,黑土公子这么为国为民,这等体恤百姓的事,墨公子怎会不同意?”原来他昨晚在公子身边端茶递水,也听得墨青玄对自家公子长篇大论,虽然依旧记恨墨青玄喝汤窃琴,却也不免佩服他毫无掩饰的一片赤诚之心,只不过嘴上依旧想占些便宜去。
墨青玄双眉一挑:“叫本公子黑土就罢了,还抢本公子的话,成何体统?我说小白,你就让他跟了本公子,本公子要好好教育一番才是!”白虚瑕笑道:“墨兄的意思就是在下教导无方了。”墨青玄一听,连忙摆手,却摆得手中包袱摇来晃去,差点糕点屑子都要洒了出来。北游见状嘻嘻而笑,又调笑了一番,三人才牵马而走。
出了临安城门,三人快马加鞭,一路寒风刮面,冷雨绵绵,却是只晴了一天,又下起了雨来。墨青玄粗中有细,担心白虚瑕细皮嫩肉的,北游又是小小孩童,可不要被风吹病了才好。却见主仆二人马术精熟,面色平静,不见有多么强撑的模样,也暗自放了心。
三人行得一程,墨青玄偷偷拿出点心来吃,被马颠得险些噎住,直翻白眼。白虚瑕见状便勒马歇息。北游边抱怨着给墨青玄拍背,边忙着抢玉屑糕,墨青玄缓过气来,问道:“小白,你说咱们去天目山,却是什么眉目?这不都快到你的竹屋了?”
白虚瑕道:“正是,此处是临安城西北的余杭镇外,铜岭桥的苦竹,制笛最好不过,再远些便是寒舍,我说的那位朋友,则是住在天目山麓,去了便知。”墨青玄心想,既然就此一人,还是小白的朋友,决计不是庸俗之人,何必带这么许多银两?便问道:“那这些银两……?”
“这些银两自然是请那个鬼灵精出山之用啦,怕还请不动呢!”北游抹了抹嘴道,“天下第一爱钱的人便是他了!”
墨青玄自离开师傅以来,人生观被不断地颠覆,正在呆愣,只听暗器破空之声,在缠缠绵绵静静的细雨里尤其刺耳,伸手一抓,却是一段竹节,两端并未削尖,威力并不大,只是出手古怪刁钻,方向奇诡,竟是朝着下身去的。墨青玄惊出一声冷汗,怒道:“何方妖孽,遮遮掩掩的竟然偷袭本公子,手段这么卑鄙,还不快现身!”另外两根分别射向白虚瑕和北游的竹节,也都被北游用包袱挡落,幸亏包袱厚实,北游出手又快,否则四百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可是全要落进泥泞的积水中了。
墨青玄正待破口大骂,只见一个湖绿衣衫的少女,轻轻巧巧地从道旁的竹林中掠出来,便是像笋中生出的人儿一般,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她并未蒙面,很是娇俏,红润润的嘴唇还微微撅着,说不出的不满,道不尽的不欢,昂着首用乌溜溜的杏眼盯着墨青玄,右手拇指扣在食指的中节侧边,食指中指间还夹着一段竹节,她一言不发,抬手照着墨青玄面门就打了过去,墨青玄暗道不好,这娘们出手如此狠毒,先照着我下身,又照着我眼睛,这可是江湖上人称的“招子”,怎能给她坏了去?本公子是什么角色,居然欺到我头上来了,这还得了?
墨青玄虽然没有对敌经验,但是从小打到大,小时候和别的小孩打架,或者被大孩子、成人欺负,之后和同门师兄切磋不止,天天打到天昏地暗肚子饿扁才罢休,故也不缺实战经验,幼时的拼命狠劲和少时的力量功法一瞬间全集中在脑子里,侧面伸手一接,正捞住那竹节,笑道:“这么急,还给你!刮破你娇滴滴的脸!”说着扬手标出竹节,身子已经跃起,扑向少女。少女只觉得黑影一闪,一座大山就压了过来,自己毫无去处,那竹节带着墨青玄手上的温度就直直飞来,竟不知如何是好,本能地伸手到暗器囊中,却突然不知该摸出哪一枚暗器。墨青玄却已扑上,他准备了十几种变招以备少女猝起发难,没料到她竟然怔怔不动,眼见自己标出的竹节已经到她白嫩嫩的脸前,只得奋力一抓,整个人却是扑到了少女身上。
少女“哎哟”一声,倒在了泥泞不堪的路上,墨一般的鬓角和雪一般的脸蛋也溅上了点点泥星,墨青玄自己一身黑衣,又有少女做肉垫,反倒没有那么狼狈不堪,只是双手撑在少女肩畔,抓了两手的泥巴,那只罪魁祸首的竹节,已经不知去向了。
白虚瑕看了这一出好戏,忍俊不禁,忙上前欲拉墨青玄起身,却见他身上俱是泥点,便也停步不前,笑道:“墨兄,你,安好么?”北游道:“黑土公子,本是同根生,相识何太急!何必和泥巴这么亲热呢?”墨青玄爬起来,挥舞着双手就往两人身上抹,又怒又笑道:“你们两个也太不够朋友,都不来拉一把,就看我的笑话!”三人闹做一团,少女只觉全身疼痛不堪,缓缓站起,怒道:“你们闹够了没有!”
墨青玄却也不会真个将泥抹在两人身上,便即停手道:“还说你呢,害本少爷一身泥!你究竟是何人?”
“我就是唐绾。”她的头总是高高扬起来,
“哈哈,糖丸?糖碗?你是长的还行,但脾气么……怎么能叫做糖?”墨青玄明知故问,果然那少女双目圆睁,恨恨道:“蜀中唐门,你都不知?我唐绾,你都不知?孤陋寡闻的小子!”哼了一声,又道:“昨天你就坏了我的事,今日本姑娘就要让你笑不出来!”
墨青玄初出江湖,本也不曾见过这般娇俏的少女,虽然全身泥泞,却也肤白如雪,薄嗔更是妩媚动人,正自欣赏,听闻她这么说,又怒了起来:“好啊你,昨天袭击小白的果然就是你!害得我脚趾都青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问他啊!”少女一嘟嘴,指间的竹节指向一脸平静的白虚瑕。北游一般都住在竹屋,在昨日之前,并不知道白虚瑕多次遇刺之事,听得唐绾的名字,却正自想起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妹来,见状也心里有了盘算,墨青玄却已大声替他说了出来:“小白,这就是你不对了,难道她就是那个‘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