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虚瑕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道:“墨兄果然人如其名,腹中文墨也是不可小觑,不知何人为墨兄以‘青玄’名之?此名好写好看好念,却未免有些沉静色偏了些。”墨青玄东拉西扯赞扬一番,又引经据典,竟然立刻博得一贯平淡的白虚瑕的兴致,让那些费尽心思结交公子的人知道,不知会怎生嫉妒。墨青玄见白虚瑕赞他满腹诗书,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文》有云:‘黑而有赤色者为玄’,又云‘玄,幽远也。象幽而入覆之也’。‘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1]’我姓墨,干脆就黑黑黑,于是给自己取名青玄咯。”
“原来墨兄之名如此浅显易懂,余还以为是‘青庐[2]玄机’之意,哈哈,哈哈!”白虚瑕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让墨青玄浑身不自在,觉得还是见他客客气气冷冷淡淡的比较像样:“白姓在洛阳倒是望族。不知小白你的堂号……”
“堂号?治生非矣,香山非矣,南阳非矣[3]。漂泊孤零,本不作数。《人间世》中有‘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我便是取自这个意思了。”
“那么说,你的名字也是自己取的了?我知晓了,小白你果然天生就是琴艺圣手,庄周都说听了你的曲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了。”
“墨兄严重了,不过在这里,“阕”的意思是空……而不是歌曲。”如果北游在此,一定会和墨青玄同病相怜——白虚瑕又开始纠正错处了。
“本公子受教了。”墨青玄故意作揖,偏偏还自称“本公子”,“不过小白,你那古琴,干嘛叫‘长歌’,‘长歌怀采薇[4]’,莫非,莫非……”他睁大双眼,惊奇地说,“莫非你心中,念兹在兹一个叫做采薇的女子?!”
“墨兄真是见笑了……”白虚瑕涩涩地笑道。
“你房里那么多好琴,想必一定是圣手啊,但是都没听士夫楼的那帮人说过,倒是只对你的丹青赞不绝口。”
“琴本来就是弹给自己听的,又不是断弦收与泪痕深[5]的筝……”
“哈哈,白子五岁能弹筝,春风吹落天上声。一声雍门泪承睫,两声赤鲤露鬐鬣,三声白猿臂拓颊。白子出参岳母时,落花惹断游空丝。高楼不掩许声出,羞杀百舌黄莺儿。[6]哈哈,哈哈!”墨青玄大笑,“若我也有一红颜知己,欲得墨郎顾,时时误拂弦[7],那真是妙极,妙极!”
“只如伊州与梁州,尽是太平时歌舞,但系君王继此声,不要停弦泪如雨[8]。乱世鸣琴,盛世弹筝,如今还是自弹自叹,古琴来得好。”白虚瑕缓缓道。墨青玄轩眉一挑:“既然乱世,为何不用自己的双手,让他变成盛世?若我有你这般地位名望,我一定揭竿而起,不为龙袍加身,而是为了保家卫国!不过不妨,你的声望,也是你自己挣得的,我也可以!”
白虚瑕不语,只是从密密疏疏的梅枝中,看着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一身玄色的衣衫,在江南霜月的阳光下,如此挺拔傲岸,脸上明明还带着愤激昂意气的稚嫩之色,口中却已经说出连番的豪言壮语。曾几何时,有个年少的孩子,也曾站在悬铃木下,大声地对父亲说过类似的话语。
“你费尽心思,又说梅花又说名字,就是不让我和你谈正事,到底个什么意思。我不远千里从洛阳来,白虚瑕,你难道是虚度年华,好整以暇?我师傅看错了你?我看错了你?临安的百姓都看错了你?”
“呔,看镖!”白虚瑕正待答话,两人只听一清脆女声自墙边传来,墨青玄只见银光一闪,几枚看不清是什么名堂的暗器就朝着白虚瑕打过去。
也亏得着女子心底磊落,发出暗器之前先喝了一声,否则真是猝不及防,连墨青玄也难以抵挡。墨青玄大喝一声,拔剑一挑,挡住两枚暗器,又用足背踢落一枚,只觉五只脚趾瞬间麻木,竟是生生被这镖震得血流不畅。百忙之中转眼看去,只见白虚瑕不躲不避,心想这书生,定是被吓傻了,忙抢身去抓,想用手抓住余下的两枚暗器,却已不及,白虚瑕闷哼一声,两枚暗器已经打进他右肩、左腿。墨青玄忙扶住他,疾道:“小白,你怎样!你怎样!”
白虚瑕不急不慢悠悠道:“墨兄,此时你应该做的,是去追凶……”
墨青玄也不答话,扶着白虚瑕入内,老乌立刻冲出来守住厅门,墨青玄运气起掌,贴着白虚瑕肩背,硬生生将一枚暗器逼了出来,“波”地一声嵌入墙中。腿上的暗器却因为没有足够的施力空间,而必须剜出。老乌看看风声不紧,立刻跑来,从怀里掏出瓶瓶罐罐就开始给白虚瑕上药,手法娴熟让墨青玄惊叹不已,更觉得这主仆二人深藏不漏,哪有大户人家的管家平时身上揣着金疮药的。墨青玄见流出的血是红色,便也不慌张,此时才觉得脚趾疼痛不已。他从墙上取出暗器,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铁弹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还沾着白虚瑕的血。墨青玄用袍子擦净,却见弹子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唐”,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小白怎么惹上了唐门的人?
天下姓唐之人何其多,却只有蜀中唐门的人,敢在暗器上刻字,不少冒着唐门名号的人也曾如此,但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正宗唐门的人除去,江湖上渐渐也没人敢做如此不要命的事。
“小白,这怎么回事?”墨青玄见老乌已将白虚瑕腿上的铁弹子取出,不由松了一口气。
“树大招风,墨兄看我满庭高树,庭中有奇树啊。”白虚瑕也不愧是少年人物,虽然受伤流血,又看着一幅文弱书生的模样,却面色如常,没有皱一皱眉头,“她已经手下留情了,若是铁蒺藜,入肉便挂住,还没这么好办。”
老乌道:“公子,她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什么?!”墨青玄瞪大双眼,“四次了你们都没抓住?”
“你刚才不是也没抓住!”却见一身天青色的少年自后堂端了一盘子瓶瓶罐罐小跑进来,“公子,公子你怎样?”
“不碍事,北游,你怎么来了这边?”白虚瑕见到他,如见到弟弟一般温和地微笑。
“我自是推不开大门啦,只能从后门进来了呗,黄龙又不是不认识我……一进来就看到他……他把公子拖进来,所以我赶紧去拿药了。”说话的少年正是北游,他见公子一夜未归,不免有些担心,用罢早膳,便也寻来此处。
墨青玄也顾不得询问黄龙又是何方神圣,却已对眼前的北游充满了好奇:“哇,你就是那个把鸡汤炖得有我几年前六七分风采的北游,幸会幸会,呃……”墨青玄又开始考虑是用“在下”还是“本宫”。白虚瑕见他突然闭口,道:“北游,这位是黑土公子,你这么称呼他便是。”
老乌没忍住,“呵”地笑了出来,北游眼珠一转,突然很是乖巧听话,立刻一板一眼地道:“黑土公子!适才无礼,请勿见怪!”墨青玄心想如果你知道我糟害了鸡汤,不知道怎么对我呢。刚想完,北游立刻反应过来:“你,你刚才说什么鸡汤?!你,好啊你,你找上门了,我不把你给……”
“北游。”白虚瑕抬手制止,“过去的事就不必追究,你去准备些银子,四百五十两罢,明日我们去天目山。”北游应道:“是,公子。”瞪了墨青玄一眼,也不问缘由,便进屋准备了。
北游离开之后,厅上似乎一下静了下来。墨青玄涎着脸道:“小白,你这个小兄弟真不错,瞧着就机灵,又做得一手好菜,不如你把他拨拉给我罢?我也会好好待他的,我还能教他武功,不是我说,现在这个乱世,谁不该会些功夫?就不欺人,也是保命!就像适才……”
“墨兄,北游是从父命跟着我研究学问的,不多时也会离开,至于之后他如何去留,就看墨兄是否有留住他的能力了。”白虚瑕微微笑笑,“墨兄若不介意,今晚就请住在寒舍,墨兄初出江湖,盘缠也该省着用才是。”
谁说那些英雄侠士就都是腰缠万贯,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花不完的钱,抱不完的女人?墨青玄深有体会,师傅给他的盘缠不少,但是他少时贫穷,后来也一直甚是节俭,虽然贪吃,却也从未浪费过什么来——就连昨日那锅鸡汤,他都没掉下一滴,骨头上的肉丝都啃得干干净净——墨青玄看看老乌又端上来的一盘诸色糖蜜煎,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好是好,明日却又是什么事来?抗金的事……”白虚瑕抬首看他,静静说:“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9]。明日我们去找一个强助,然后,便去寻岳元帅罢。”墨青玄大喜,虽然不知为何白虚瑕突然变了心意,却也着实有些感谢适才的刺客,两枚铁蛋子打通了这酸书生的经络,让他竟然答应了参加抗金……他不由得有些手舞足蹈,又酸又痛的脚趾似乎也好了起来。
白虚瑕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兴高采烈似乎明日就能一将功成的样子,心里只得暗暗叹一声,自言行乐朝朝是,岂料浮生渐渐忙[10],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三年前父亲去世,也许他早就该看见这一天。
[1]出自《诗经·小雅·何草不黄》。
[2]青庐:青布搭成的帐篷,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东汉至唐有此风俗。
[3]“治生”“香山”“南阳”都是不同地方白姓的堂号。
[4]出自王绩《野望》。
[5]出自王昌龄《听流人水调子》。
[6]出自顾况《郑女弹筝歌》,其中“郑女”被墨青玄换成了“白子”。
[7]出自李端《听筝》。
[8]出自吴融《李周弹筝歌》。
[9]出自曹松其一《己亥岁二首》。
[10]出自元稹《酬哥舒大少府寄同年科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