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对人真正地笑过了。
上次真心诚意地笑的时候,似乎还是八年前的春天,院子里的积雪开始化了,天气却还是有些冷,一地一地的都是冰粒子,或者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冰渣子汤。他早就一边扶着人,一边用脚努力跺开了池面上的冰。那天他踩在假山的薄冰上想为雪懿采一朵高枝上的梅花。他的同胞兄长在树下急得跳脚,雪懿晶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红润润的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阿容,你还不快下来,给娘看到了,三个人都得挨骂。”
“阿容,下来吧。”雪懿终于也开了口,但她晶亮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枝梅花。
他充耳不闻地向上爬,小小的脸颊憋得通红。并未像他曾经听过的很多英雄的故事那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摘到了梅花,然后轻轻巧巧地跳将下来,迎来心中女孩子热情惊喜的微笑……他在离那枝花还有好几步的地方,就脚下一滑掉了下来。
那个时候家里大人们都出去忙了,只有他们三个。他已经很幸运,没有在假山上磕磕碰碰,而是直接重重地跌到已经溶冰的池子里,池水一股脑灌进他的口里耳里鼻腔里,毡帽一瞬间就被水流冲走了,他觉得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砸到,昏昏沉沉地往池底落去,只见眼前的天光越来越小,快变成一个暗淡的玉盘,一如风雨前的满月般愈发的不清晰,脑中也开始模糊起来,却又好像看到父亲的眉眼,母亲的嘴唇,哥哥的手指,雪懿的红彤彤的笑容……就在这时,他又渐渐地浮起来,却是下冲之力已经缓过去了。
他穿着小小的皮衾,想脱下已经不易,直得奋力向上游,他知道自己如果不趁着这个时候上浮,就再也别想浮上去。他也没有空闲思考为何家里会挖这么深的池子,只有拼命浮上去的念头。
他也就真的游上去了。
雪懿正在池边大哭,却见得他已经冻得发紫的脸突然冒上来又沉下去,他的哥哥已奔去喊人,正刚刚跑回来。一众人等将他拖上岸,家仆慌忙抱了他,又用雪不停的搓他的身子。那段过程他已经不记得,他再有记忆,就是在暖室棉被中醒来,见到父亲满脸疲惫的泪痕和趴在床脚睡熟的雪懿的侧脸。可是母亲怎么不在呢。
那个时候他对父亲微笑,说不要哭,我没事的,阿容不孝。父亲就在那个时候抱紧了自己,粗糙的皮肤和硬硬的胡茬子扎得自己脸生痛,他只想推开,但因为流进脖颈的热流而忍住了。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是父亲对他无法言说的爱。
白虚瑕自然就是无暇公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足够冷静的人。当然,还要更加冷静。因为怎么做都是不够的。
于是在他不知为何对墨青玄微笑的时候,在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的时候,他突然就冷静下来,没有带些许的停留,便略了过去。墨青玄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改变。
因为墨青玄只是在看他的微笑。他微微,微微的笑。却不像昨晚那样疏远客气。天上的星星都落进了他的眼睛。
“你,怎么是你?!”墨青玄蹦起来,自己居然跟小白这么卑躬屈膝的,实在是太失面子,却偏生不好发作。
“我,为什么不能是我?”白虚瑕觉得眼前的少年着实有些可爱,便偏了偏头,走了几步,以掩饰自己更深的笑意。
“你,我……”墨青玄瞠目结舌,脑中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心想难道那竹屋是无暇先生的别苑不成,“我师傅说,让我来找无暇先生的,你家主人呢?”
“我便是那个无暇老头。”
“你……怎么会这么年轻?”墨青玄信了他的话。
“你师傅有没有告诉你,谁的话都不可尽信,行动之前要自己先调查一番?”白虚瑕依旧想笑,于是只能招招手,老乌便即端上来一盘甘露饼。
“没有……”墨青玄想想,师傅当时一本正经地让他来找“无暇先生”,只说一定要毕恭毕敬,其他没有吩咐,自己乐在放风,第一次一个人远行,竟然打了行装,什么也没问就跑了出来……
“先吃点吧,不饿吗。”墨青玄越急躁,白虚瑕就越冷静。
“吃……饿……你怎么知道……饿没吃换……”墨青玄虽然心里忙着转念头,眼睛鼻子已经被甘露饼勾了去,听得白虚瑕如此说,一手一个就抓起来吃,话都说得含含糊糊。
“墨兄双眼无神,面有菜色,练武之人,即便是昨晚一宿没睡,也不致如此,墨兄去熙春楼,我想并非为了看姑娘,那么定是为了吃食。由此可见墨兄是好吃之人,不仅爱吃,好吃,还会吃,否则昨夜不会见了齐子墨的糕点就两眼发直,士夫楼的厨子是宫中退下来的,思莫先生吃那块蜜麻酥的时候,我见墨兄的手都在抖了。”
墨青玄总算吃下四枚甘露饼,缓得一口气来:“说得是,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喜欢吃,自己也喜欢做来吃,各种东西,不是我吹,看一眼就能弄出个十有八九,若是很复杂的菜色,吃一次也能让我学个十足十,这本事真是……哈,小白,你难得说这么多话……唔。”原来是被口水噎到了。老乌这次不用白虚瑕招呼,直接端了茶来。墨青玄一碗茶下肚,连道:“好茶,好差!”却又是抓了一块甘露饼,吃得稀里糊涂。白虚瑕见如此风卷残云的吃状,也一直面不改色,但听得“好差”二字,却双眼一瞪,道:“我的茶,好差?”
老乌跟随白虚瑕多年,也还不能摸不清自己公子的脾性,但白虚瑕生气却也见过两三次,连忙跑走。墨青玄吃下最后一枚甘露饼,却觉得一阵杀气扑面而来,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怎么回事:“小白莫气,我是吃太急了,你的茶,好茶,好茶!茶!”白虚瑕眼中怒火一瞬即消,立刻恢复了温良恭谨的模样:“多谢墨兄称赞。”
“哎呀,我说,吃也吃了你的,偷也偷了你的,现在又吃了一顿,还赛了一次,咱俩还这么客气做啥,”墨青玄也没擦手,一把搂过白虚瑕的肩,“我就没想到还有像我一般的如此少年英杰,这次师傅让我来,就是因为你在临安声名远播,位高权重,所以……”
“我已知晓。”这么多年,就连梳洗沐浴都不用劳烦老乌,白虚瑕已经很久没有让人这般“亲热”对待,不觉浑身怪异,心想幸亏对方是男子,“此事须从长计议,只是墨兄不要因为我的年纪而失望便好。”
“哪有哪有,咱俩那都是少年英杰,以后必有一番作为……”墨青玄一碗茶喝尽,“话说回来,这次还给你带了峨眉蛾蕊……唔,那琴也物归原主了,原来那个竹屋也是你的。那鸡汤,真的是叫一个好喝!”
白虚瑕轻笑:“北游知道你这么称赞,会很高兴的。多谢令师的美意。”
墨青玄食量惊人,并未吃饱,有些心虚地左顾右盼,老乌早就担心公子发怒,探头探脑,见状立刻又端了盘糖叶子和麻团过来。白虚瑕道:“再过一月,梅花便会逐个开了。用梅花花瓣冲饮,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墨兄这次来临安,不知有何打算?”
“那个北游……是你的厨子?我啊……”墨青玄说到一半,嘴里已经塞满麻团,只觉得软软糯糯,粘口不沾齿,真是美味之极。
“北游是我唤他的名字,他府上姓陆,在我这里,做做学问罢了。他也甚好烹调,见面时定会给墨兄引见。”白虚瑕信步入庭,低头看看池鱼,墨青玄便也拿着茶壶咬着糖叶子出得厅去:“小白,你刚才问我的打算,这不就是联合了你,然后去报效国家!师傅也没多说,他让我出来之后,就随意走走,我想去找岳元帅!”
“哦?我能做些什么?”白虚瑕走到东边梅花处,微微仰脸,阳光照在那玉一般的脸上,墨青玄突然觉得像是自己小时候曾经见过的佛像上的光芒。
“师傅说你通晓奇门五行行军布阵,虽然……虽然表面看着弱了点,但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定是很厉害的!我们一起去找岳元帅,你在临安又人脉广博,这是一股多大的力量啊!岳元帅那么辛苦……”
“墨兄,你看这梅花,真的快开了。”白虚瑕突然打断他。
“呃,是啊……是吗?你刚才说要再过一个月呢。”
“这边,檀香梅,是最先开的腊梅,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浓,不久便会开了。”白虚瑕穿拂在形态各异的梅树中,白色的衣衫,赭色的梅干,青灰色的石板,暖暖的天光……墨青玄突然觉得好像可以放下一切了。只是这个念头在脑中闪了片刻,便立刻被报国投军所取代。
“倒也没有什么名贵品种,但都是我的珍贵。这一树是乌羽玉,这一树是紫蒂白,这一株则是台阁绿萼,这,是荷花玉蝶。这几树都是宫粉了,徽州台粉,玉露宫粉,雪海宫粉,莲湖淡粉,清明晚粉,每个时节不同。这边是江梅,这株叫做雪月花,这株叫做芳流阁。没有洒金跳枝和黄香的,却是没有心力了。”
墨青玄以前从未研究过梅花,只知道黄色的便是腊梅了,没料得还有这许多品种和说法,好奇心立起:“小白你真会研究,师傅说你喜欢茶,没想到还喜欢梅花,现在冬天,院中就如此繁华,想来此处夏景,一定别有洞天,鸟声欢唱,蝶旋花开。张子野《蝶恋花》云:临水人家深宅院,堦下残花,门外斜阳岸。果不其然,此景胜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