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武林大会在绍兴召开。此次开席做东出场子的虽然是绍兴老字号的陈家商号,主持人却是俨然南武林的年轻宗主苏雨尘。此次武林大会,除了一如既往的客套说话、来往切磋、互相探听虚实,争夺排名以外,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并非朝廷和岳元帅的安危,而是江山梦的无敌剑诀《临安遗恨》现于江湖、被碎玉楼的小弟子墨青玄得到的传闻。
江湖人总是最关心江湖事,关心这个高手的去世,那个高手的秘笈。严东溟自嘲地摇摇头,可怜他一个本来吃喝玩乐纵情山水早就不问世事的小老头,硬是在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说自己的小徒弟是如何从小便被他收入门下,十五岁前未曾离开邙山、洛阳一带,只学了一门剑法剑诀叫做“二十四诗品”而未有其他,又哭道此子是他一手带大,光明磊落,从不说谎,心识坦荡,天真质朴,不会有事隐瞒师长,更不会未经允许就改投别派……后堂正在逗弄刚满月儿子的苏雨尘听得笑抽了筋,看着儿子俊秀的眉眼,却不由担心起墨青玄和白虚瑕来。
“老夫不才,却也知道教导弟子尊师重教,孝义并重……此番江湖中不少门派帮伙陆续追杀小徒,小徒几次也是险些丧命,若是他真有江山梦这无敌剑法,怎会落得如此田地?难道死到临头,也不会拿来拼命不成?何况无瑕公子都已自断一指为小徒证明,此事乃是有人挟私报复,栽赃陷害,欲倾武林之力,报自己不敌之仇……”严东溟双眼微眯,“碎玉楼虽然人才凋零,却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只听后堂苏雨尘轻咳一声,严东溟面色一缓,又道:“当然,也极有可能是金国细作借年轻人好胜私斗而散播之谣言……诸位可曾打听,我那不成器的小徒弟在岳家军中,也是大破金兀术的先锋,立下赫赫战功,加上无瑕公子运筹帷幄,金军必想除之而后快。今日武林大会,诸位也都是江湖中有名望、有身份之人,还请细细思量,还老夫和小徒一个公道……”严东溟皱着红通通的鼻头,生硬而自然地挤出几滴眼泪来,看得在场众人心下戚戚,不少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直说金军卑鄙,不少心软之人则摇头晃脑,悲切长叹,峨眉一众人等,都心虚地低下头去,元虚道长想起白虚瑕那一席话,更是满面通红,只觉得无地自容。
武林大会过后,除了零零散散小门小派还在追逐早已逃到不知何方的二人以外,很多门派都消停了下来。白虚瑕虽然从者如云,但自从打定主意谁也不牵连之后,便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通过一些没有涉足江湖的百姓无意放出的风声倒也多种多样五花八门,只是渐渐地,武林人越来越难打听到无瑕公子的消息。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当年杜工部以涕泪满衣裳,卷书喜欲狂的心情放歌,纵酒,还乡,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然而白虚瑕与墨青玄两人,却离洛阳愈发遥远,终于在秋末冬初进入了大理境内。大理乃宋边陲小国,与世无争,之求自保,民风淳朴,百姓安泰,与宋也向来交好,对风尘仆仆又难掩风华的两人都甚是热心,墨青玄只觉得这南方小国的陌生人们,比故国的许多人还要亲切很多。
虽然时已入冬,大理仍是一片温暖花海,都是墨青玄未见过的光鲜亮丽,倒也让他心中欢快。白虚瑕却一天比一天地愁眉紧皱——墨青玄的身体,愈发虚弱了。《大梵天空海诀》虽然能让他行动若常人,但毕竟越往后提升修为越是不易,但墨青玄身体内的毒素,一天不清除便多一天的危险。
两人一路放慢脚步,美其名曰赏美景,看异域风情,实则是白虚瑕为了打听所谓的神医,药仙云云的行踪。大理人民口不严,对于好人好事更是口口相传,倒探听了不少消息。两人一路沿着怒江,听了不知多少日的山歌,看了不知多少日的奔腾,终于循着蛛丝马迹,只言片语,真正地跋山涉水来到丙中洛乡一处叫做扎拉桶的村落。
怒江各大峡谷内奇峰异石,飞流急湍,险滩遍地。白虚瑕和墨青玄多亏两匹好马,到处奔波绕路,也亏得已经过去了大理的雨季,否则真是不知会死在哪里。两人到得扎拉桶都只剩下半条命,两匹马更是疲惫不堪。扎拉桶是混居村落,以独龙族、怒族与傈傈族人居多,热情的独龙族人还在和他们说着冰弄赛[1]的传说,墨青玄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扎拉桶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碧绿的江水若横缠玉带,流翡叠翠环绕着这峡谷中的村落,端的是画中仙境一般,造型古朴的垛木房,喷香的手抓簸箕饭,脆嫩爽口的竹叶菜硬是把墨青玄的精神提了起来。这一晚,恰是有傈傈人家里娶媳妇。傈傈族婚丧嫁娶一贯都要宰牛或羊宴客,在墨青玄看来就是大乱炖的一锅菜。虽然二人只是弱冠少年,但朴实的老乡们看到这孤身来此、气度不凡的二人,尤其是风尘仆仆但仍有着让他们感觉奇异的高贵气质的白虚瑕,还是准备了最好的乳猪招待。这乳猪是两个月刚断奶的小乳猪,墨青玄看了一眼便道破,让所有人都赞叹不已。
白虚瑕扶着墨青玄坐下来,接过主人捧过的木碗,边上负责村子贸易来往,通汉语的高个男子便道:“二位公子,这是我们的习俗,客人一来,便要用生姜辣椒、大蒜和核桃仁在竹筒中捣碎,你们若是吃不惯……”墨青玄一把抢过,吃得稀里哗啦,大呼过瘾:“吃得惯,好吃得很!”众人见他脸色如此难看,又听说了两人来此的缘由,都以为他定是食欲不振,谁知这般给面子,又是一齐叫好。墨青玄很快便和语言不通,只是嘻嘻而笑的人们闹成了一团。
白虚瑕面上带着和善微笑,心思却并不平静。墨青玄脸色灰败,身体虚弱至极,如今连骑马都困难。他不住和高个男子聊天,并请他做着翻译,向村中年纪大的长者们请教。长者们虽然一辈子没有出山,没见过什么世面,却也是当地最智慧的人,更是秉承了大山给予他们的恩赐天赋。其中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见这二人如此亲密,偏生一动一静,那天人一般好看的白衣少年眉宇之间青气颇重,显然是内心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便笑道:“你二人若是喝了这碗酒,我们老头就知无不言。”
高个男子翻译了,又加了句:“白公子莫要介怀,这也是我们傈傈人的习俗,最亲密的朋友定要一起喝这碗‘同心酒’,老人们是看你二人要好,出于善意才让你们喝,并非有意为难。”
白虚瑕谦和笑道:“晚辈明白。”招招手把踉踉跄跄的墨青玄唤来,道明原委,墨青玄倒很是兴奋好奇:“小白,原来傈傈族可以同性通婚?”白虚瑕无奈一笑,心道墨青玄千奇百怪的念头又跑了出来,忙道:“墨兄此言差矣,这‘同心酒’并非中原的‘合卺酒’,只是要两人同捧同饮,以示友情坚固,同心同德。”
墨青玄呼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他们想趁着过年前逼婚讨个彩头。”那高个男子在旁边听得分明,偷偷捂着嘴笑,倒是没有翻译给那几个经不起刺激的老者。
白虚瑕和墨青玄共捧一碗酒,相互搂着对方的颈项和肩膀,一起张口,同饮下那碗酒。这是傈傈族饮酒特色,平日里都是主客进行,如今二位客人如此,其实是被老人们戏弄了一番。白虚瑕博闻强识,自然明白,却也没有说破,只盼老人能告诉他神医药仙的踪迹。深山边民的酒多有驱蚊虫、散湿寒的功效,所以性子之辣、酒劲之高更非一般中原酒水所能比拟,墨青玄只觉得喉如刀割,但是和白虚瑕同饮下这一碗酒,热乎乎的气息从腹中升起来,心中突然极是欢喜。
在这样逃亡的惨淡日子里,两人还能有说有笑地共饮一碗酒,同心同德,是为好友。这岂不就是最让他开心的事情。
白虚瑕的脸又红了起来。那白须老人也倒诚实,见状说道:“看你们两人也是肝胆相照的朋友,都是善良的孩子,我们便也告诉你们罢。那药仙最近一次出没,还是八年之前,雪山上的积雪不化,但我们这里已经暴雨成灾,暴雨过后,疾病最是易得,这也是那医仙告诉我们的……便是他救了全村人的灾疫,又留下了预防的方子……他说,他就住在听命湖畔,若是以后再有灾情,不妨派人去寻他。”
白虚瑕如此冷静的人,听到这番话,都恨不得要跳起来。
那白须老人看这面色一贯平和的白衣公子这般激动,也欣慰地笑笑:“这药仙不是凡尘中人,倒和你有几分相似,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有出过什么灾病,便也没有去找过他,何况听命湖距此有几百里路,又是高山竹海,颠簸难行……公子,你们若是打定主意要去,可得万分小心。”
白虚瑕笑道:“我们从北方一路而来,为的便是求见那药仙前辈,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消息,怎能知难而退?只盼他真非造化中人,能够妙手回春,救得我这位朋友……”
“小白!快来吃!”墨青玄招招手,倦怠而憔悴的双眼明亮如晨星。
白虚瑕对诸位老人躬身以礼:“多谢各位前辈指点,晚辈感激不尽。”说着飘然走到墨青玄身边,也学着他一屁股坐下,笑呵呵地听墨青玄在耳边嘀嘀咕咕。白须老人眼中似有暖意,却微微摇了摇头——他不觉得这两个少年可以安然撑到听命湖。
然而这都是命,若是上天让他们活下去,天上的神仙也会听到他们的愿望吧。
墨青玄耳中听到的,只是喜庆欢悦与中原全然不同的嘹亮歌声。他兴奋地扭头去喊白虚瑕,想让他记下今晚的乐章,回去传唱临安。只见他的小白抬眼露齿,笑容短暂而耀眼。那是一瞬间的繁华,篝火明媚,风过湖皱,这一夜安然而过,多少年后,你可曾记得,那个和你走了万里路,喝了同心酒的少年,曾经这样笑过。
一路沿着怒江南行,过了捧当乡,马吉乡,架科底乡,子里甲乡,终于在十一月的中旬,从当地人的口中,得知江水对面,便是大兴地乡。如此这般,一直朝着西走,便能到得听命湖了。
从勒墨克到祝家寨,李家寨,山头寨……这一路的经历墨青玄已经记不清楚。只是记得白虚瑕擦汗的手背,温润的眉眼,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还有他烤的馒头香气。
入冬的南方,湿冷和临安又有不同。树林茂密,水土瘴气,这种湿冷是钻进骨子里的缠绵阴暗。墨青玄身体太过虚弱,全身的骨节都在疼痛,那毒素仿佛有生命一般,知道命不久矣,卯足了劲侵袭着墨青玄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
终于到了最后一站山头寨,从此之后,便是要过三座山,才能进入听命湖所在的高黎贡山脉。白虚瑕雇了那高个汉子阿米做向导,这一路都在学习当地通用的土话,如今已有小成,也不隐瞒,和山头寨的人们说了两人的目的。
村民们交头接耳,倒也热心,提供了一些药仙的线索,越发让白虚瑕确定了治愈墨青玄的可能。但是没有一人愿意和他们一同走一遭。虽然南方温暖,但雪山上的积雪,却是千年不化的。积雪会造成雪崩,会造成泥流,会造成大块的落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
无论出多少钱,都不会有人答应,就算再同情他们。何况如此偏僻的山里需要的不是银钱,是食物,盐巴等等他们带不进来的东西。白虚瑕都懂。
从这里到听命湖,要经过葬龙沟峡谷,要经过一片一片上天恩赐但是又被神明遗弃的林海,何况眼看就要过年,每族都要开始准备节日庆典,当日在扎拉桶,村民们也无不惋惜地说,若是二人可以留到新年,便能看到许多热闹新鲜的玩意了。
阿米是肯定不会再往前走了,他还要赶着回家陪婆娘好好地过一个大年,用白虚瑕给他的银两。
而听命湖就在不远的前方……过了三个山头就会到达的地方……山头山,阿塔四王登山,亚枯堵山。白虚瑕在心中默念。墨兄,我们一定可以到……我一定可以撑到那里。
山路难行,别说骏马老驴,便是寻常武艺的平民,一个不小心也会殒命于此。白虚瑕将踏雪和小黑以及麻花琴寄放在山脚下的人家,买了些许干粮清水,驱蚊防虫的秘药。雪山行路的装备,他们之前在城镇里都已经买齐了,比这乡村中的土装备要好得太多。墨青玄惊叹白虚瑕高瞻远瞩的同时,心里又是狠狠的疼痛——他明知道有那么多困难,还是带着自己来了。
白虚瑕背着墨青玄走进层层叠叠的密林中。阿米劝了一路,只得衷心为他们祈福。村民们兀自指指点点,只觉得这个看上去风一吹就要飞走了的少年人,竟然能够为了朋友如此。
也有很多人觉得他是疯了。还带着个人,一齐去送死。
墨青玄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以前吃的东西太多了。若是自己像唐绾那般小巧纤瘦,白虚瑕便不会如此吃力。事到如今,再多感激的言语已是无用……墨青玄伏在白虚瑕和自己相比如此单薄的背脊上,缓缓合上了眼睛。
“小白,我来给你唱支歌。”再多的感谢都失去了意义。
“嗯。”
“钓笠披云青嶂绕,橛头细雨春江渺。白鸟飞来风瞒棹,收纶了,渔童拍手樵青笑。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明月太虚同一照,小白,你便是我的明月……
“墨兄是想起江南了?”
“嗯,”墨青玄轻轻道,“我想临安。”
“待拔除你的毒,治好你的伤,”白虚瑕道,“我们便回临安。”
[1]白族语称“冰弄赛”,意为风跨山,即为现今的碧罗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