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况糟糕得一塌糊涂。从山头寨到听命湖,过了峡谷,渡了山竹,穿了灌木林,越了林海……白虚瑕背负着墨青玄,肘上挂着必须物品,墨青玄背上负着他们的换洗衣物——这些相对并没什么分量。这一路多少次跌倒,多少次滑落,多少次有惊无险与死亡擦身而过,白虚瑕都挺过来了。受伤了就包扎,疲惫了就休息,晕倒了就爬起来……只是他青紫的嘴唇,乌黑的眼眶,紊乱的气息,让墨青玄知道自己拖累了他多少。
大概也是气候的关系,墨青玄更加虚弱了。亏得他从小在山里长大,虽然邙山比这边的山脉不知温柔体贴了几何,但墨青玄还是能从地图中轻易看出最佳的路线,若是再迷路,真不知会有何等惨重损失。
粮食很快就吃完了,虽然白虚瑕每天只吃一点点,墨青玄也吃不下很多。再后来,白虚瑕开始挽了袖子做猎人,用墨青玄教他的方法拿了石块投掷偶尔惊动的野兽,剥皮,剔骨,洗净,炙烤,那早就成了砍柴刀的沥血匕首被用来挖野菜。
君子远庖厨。这并非说的是君子便不下厨房不做菜,而是说君子不会去直接杀生,将活物处理成肉块,做割喉拔毛、剖肠切肚的血腥之事。如今,他都做了。
墨青玄看着白虚瑕这原本应该锦衣玉食的无瑕公子爬到树上为自己掏鸟蛋。鸟蛋的营养很足,对墨青玄的身体也没有什么伤害,煮熟之后慢慢吞咽,也很是有果腹的功用;墨青玄看着白虚瑕每日为自己推拿,否则肌肉可能松弛坏死,血脉也会不畅;墨青玄看着白虚瑕每日把自己的内力输送给他御寒抗瘴气。
墨青玄听到白虚瑕在夜晚一遍一遍地念诵《往生咒》。
墨兄,你知道吗,从前我杀过那么多的人,我的手粘满了那么多的血,你不知道。我不信命,也不拜佛,但如今,我只想为自己赎罪,为他们,为你,祈福。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长跪合掌,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若此就可消灭四重罪、五逆罪、十种恶业……佛光普照,事事顺利,吉祥如意,幸福平安,现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获得。
佛祖,我求得不多,只要能救了墨兄,保他长寿,平安喜乐。
有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只有分开了,失去了,才知道那人的重要早已经刻在骨头里。
墨青玄只能看着。
他看到了听命湖。在十二月的月初,他们终于到了听命湖。
听命湖距离高黎贡的风雪垭口很是接近,三千多米的海拔让一般人呼吸都会稍显吃力,只不过在高原上,身体越是虚弱的人通常越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需求的氧气也并非那么多。墨青玄此刻并不难受,只是听命湖这青碧透明,看上去不知高深几许的湖水,着实太过冷寒,凛冽如冰。
他突然觉得,这听命湖是像小白一样。虽然外表冷冷淡淡,但其实,内里很是温柔罢。否则那些怒族老乡怎么会说,听命湖孕育了无数的珍稀生灵呢?只是如今寒冬腊月,雪凝大地,这里一片宁静,倒让他想起了冬日的天目山。
村民们不止一遍地叮嘱他们,这是一片神湖,在湖周围只能低声说话,否则暴雨冰雹顷刻便至,百试百灵。湖中的仙人定是不喜吵闹的。不过待到农时旱年,人们则会过来跳舞祝祭,湖神仁慈,也必定会降下甘霖。
若不是墨青玄全身无力,真想放声长啸来试试看。白虚瑕只扫了一眼绝美的湖面,神色忽然一变,原来湖畔枯雪压木的掩映中,竟然有两座矮小的吊脚楼。
是药仙住的地方么?白虚瑕负着墨青玄飞奔过去,然而竹楼空空,从开着的窗户望去,丝毫人气也无。主人似是多时未归了。白虚瑕再登上另外一个竹楼,也是同样的人去楼空。疲惫与惊喜并未影响他的观察力与判断力。白虚瑕一脸呆滞地坐在楼梯上。那人不在,那人不在,不在很久了……是死了,还是换了住处?会不会回来,又何时才能回来?他知道,墨青玄的身子,拖不得了。
他早该知道,本来就没抱着什么希望,医仙什么的,本来就是传说,何况,就算那人真的华佗在世,扁鹊再生,人家怎么就会一直留在这里等他们?这未免太过好笑。
难道这便是墨青玄的命运。这弱冠的少年,注定陨落在这碧水寒潭边么。
听命听命,真的是听天由命么?
墨青玄不信命。
白虚瑕也不信。
听从我的命令的湖!应该是这般的。墨青玄心里想。他明白白虚瑕为什么这般怔愣,为什么脸上满是绝望的神色,他再不懂医术,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小白,”他扯扯白虚瑕的衣袖,这动作似乎已经成了固定的套路,“算了。”
白虚瑕猛地转头。无瑕公子,你怎么可以又红了眼眶。墨青玄心里的痛就像要爆裂开来。他从未见过白虚瑕这样脆弱无助的模样。
“看你这一双眼睛就要滴出水来似的,幸亏现在天冷,否则湖里的仙女出来了,还不得以身相许。”墨青玄一把扯过白虚瑕,“折腾了这么多天,真是累死了。可算能休息了。”
白虚瑕倏地站起身来,双拳紧握,水唇紧咬,抬头望天,长吸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青玄也长吸了一口气,却是大声喊了出来:“白毛狐狸好傻——啊好傻——”无法使用内力,原来用尽力气也不过是喊出这般大小的声响。
白虚瑕又是一愣,如机械一般扭头,呆呆看着墨青玄。
墨青玄圈起双手在嘴边,笑呵呵地嘶哑着嗓子喊:“黑猴子和白毛狐狸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回音一荡一荡,荡到很远的地方。而云气流聚,风起雨疾,白虚瑕还在怔着。
他这么轻易,就可以说出自己想说却说不出的话。好羡慕他。
他这么轻易,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脱口而出。好羡慕他。
然而听命湖也似乎听到这少年的话语,笑了起来。
听命湖真的下起了雨。落尽红尘悲欢离合,写尽世人一生过错。
否则公子厨一照厉无咎狠,出手也没他快白虚瑕被墨青玄扯得一交坐倒,双眼直视前方,不知在看哪里,嘴里喃喃,絮絮叨叨似是在安慰自己:“如今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飞龙在天,利贞……正是亨通之兆,定必……定必顺遂。”墨青玄知道这个面皮薄的人是不好意思了,便哈哈一笑,不再言语,依靠在扶栏上急速喘息。两人就这般坐在竹楼木梯上,任风吹着雨水浇透自己的身体。
至少死前,是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淋雨。只是可惜,等不到明年临安的第一场雨。
这一场雨浇醒了打瞌睡抠脚丫子的人,他实在太累,行李还没放下便倒在路边睡着了。如今好好的清梦被云雨搅乱,他爆骂着跳起来,然后看到一黑一白二人。
他以为这两人是嵌在这泼墨山水中的。白衣风骨清零,玄衣散漫慵懒,听命湖的彻骨寒意被这一场骤雨搅乱,两人在雨中相互扶持着就如天地只剩下他们。
这两人都活不了多久了。这是他看他们第一眼下的结论。
然而那立刻警觉起来的单薄少年,眸子是如此热切,在看到他的瞬间,燃起的光芒让他猛然一震。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那么灵动那么疲惫,那么深切那么倦怠。
“请问是药仙先辈么?”白虚瑕在风雨中见着这一个暴跳如雷偏生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不顾瓢泼的雨箭,站起身来高声呼唤,生怕眼前那个人是自己的幻念,一霎眼便要消失。这个中年人难道是山精地怪,就要和自然融为了一体,他的气息,自己竟全然没有发觉。
“我是龙子陌,什么药仙不药仙,我只是个医者。”龙子陌走到近前,看着眼前这两人。黑衣少年适才奋力喊了两嗓子,如今只剩了半条命,完全是苟延残喘着,努力挑起眼皮看着他,又好像马上便要睡去,脸上倒是笑意盈盈,眼神纯澈如小兽,让他好生喜欢。白衣少年衣衫尽湿,恳切地看着自己,美得像真正的天上仙人,只是太过憔悴,他觉得再来一阵风,这少年人就要被吹落湖中变为水仙了。
他说他是个医者!白虚瑕喜极拜倒:“恳请前辈救治在下的朋友!”
龙子陌并非脾气古怪之人,也不会做出什么难若登天的要求才肯救治病患。相反他有着悲天悯人的医者情怀,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会安家在这偏僻的听命湖畔,这次墨白二人也算来得巧,若是再早个几天,他还在外行医,并未归来,两人可要在门口等个十天八天了。
“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弄进来再说。”
“多谢前辈!”墨青玄想起白虚瑕之前呆呆吐出的话,果然顺遂呢。适才见着白虚瑕绝望表情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开了很多事,峰回路转,竟然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倒是始料未及。白虚瑕迅速道谢,飞快将他抱起,跟着龙子陌进入楼中。
这普通的吊脚楼,在大理遍地皆是。取材想必就是从不远处的竹海,没有什么特殊的格局,不过楼中竟然很是清爽干燥,想是在墙构夹层中抹了什么。一股药味扑面而来,墨青玄不由得想起了五师兄的房间。这一路他受尽毒伤煎熬,总是想起五哥来。只是他从未和白虚瑕提起。
若是五哥还在,以他的医术,定可以救治自己,小白就不用奔波万里,流离至此了……只是木家的人再也没了消息。
墨青玄愣愣地想着,似是魂游天外。龙子陌见怪不怪,二话不说,也不嫌他全身泥水,将他翻来覆去,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啧啧有声:“这小子真是练武的好材料,一身内力要是能用,那真是不得了,想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的缘故。”把了把脉,看了看脸,按了按右胸的箭伤,龙子陌沉吟不语。
白虚瑕闻言一喜,知道此人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不过墨青玄的身体状况凡是医术尚可之人皆能把出,所以仍然小心翼翼,生怕上天摧毁了自己最后一丝希望。他也在此时将周遭环境和眼前这个“药仙”观察了一遍,眼前这人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目淳厚,脸色温和,倒是一副兼济天下的医者模样,明显是中原人的他为何来此?只是他顾不得思考这许多,,多得语着的风道骨如雷有给自己取名的人,心里还有没有了……”说着拉着白虚瑕将七月半墨青玄中毒,这一路的受伤、修行《大梵天空海诀》、又施展《颠倒碎玉诀》、换血等经历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龙子陌手下没停,捏着墨青玄的身体,把着墨青玄的脉,翻着眼睛看着舌头,甚至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银针,将墨青玄的指尖刺破,把流出的鲜血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又滴在什么药粉制剂中半晌,终于道:“你们两个也能折腾……这并非普通毒药,实是苗蛊,名曰‘九死未悔’。……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白虚瑕只觉得脑门被血一冲,眼前便是一晕,墨青玄反而很是平静,似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
龙子陌皱眉看着墨青玄:“急什么,无药可解不代表没人治得了。这蛊种入体内生不如死,寻常人尚可,修炼内力之人的内息将全数散失于四肢百骸而不得其用,非有人以自身精血吸汲九次,再施以药物秘法,才得以还阳复健。”
墨青玄只觉得这蛊名甚为好听,白虚瑕长出一口气,却是听懂了龙子陌的意思,也知道他说的症状一一对应,只是精血……自己在玉湖山庄,那算不算第一次?
“然而自始用血引,必须年龄相当,心性相仿,血类相同,不得换人。半年之内必须拔除,最后四次导血不得间隔三日,故献血之人九次必死,此乃以自身鲜血引蛊出体,又以自身鲜血灌注中蛊者体内,以命换命,是为‘九死未悔’。”龙子陌缓缓说着,面色也沉了下来。“其实这小子算命大,这百日千里,上山下河,又受了这么多的伤,居然还没死。大概是因为你们说的那奇异功法,白虚瑕来kyouallandseeyouinSeptembergaveyoubeforetodaynlyneedtostayinBeijingorHefei当日施展之时,毒蛊被激起,反而护住经脉,是以没有伤到身子,倒是因祸得福了。”
“倒是你,”龙子陌突然抓起白虚瑕的手皱眉道,“看这掌纹太过细密繁绕,指甲纵纹丛生,正是气虚血浮,忧思过虑,心中纠缠之事太多,对情绪的压抑之久,实在……实在积劳成疾,心力交瘁,五脏六腑早就侵入了浊气,加上之前内伤一直未曾痊愈,千里奔波,身体也经不得半点的折磨……比他还严重。若再不治疗调理,这股心念一放,弦断琴碎,也撑不过一个月了。”墨青玄双眼瞪大,呆呆地看着白虚瑕。他知道白虚瑕累了,倦了,这一路经受这么多,委屈了这么多……但他不知道,他已经到了这般油尽灯枯的地步!撑不过一个月!
龙子陌的语气冰冷如铁:“时间不够,药石无用。如今只剩半个月时间拔蛊,你们二人,我也只能救活一个,可要商量一下,谁活下来?”
墨青玄突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可笑的命运。这千里逃亡,不过是为了救活自己的命。越往南,越深入大理,到得怒江,他越知道,白虚瑕隐瞒着他的、他真实的病情。都已经到了这里,找到了这个人,却突然遭逢了这般可笑的场面。就像戏台上再怎么千回百转绚丽多彩的剧目,最终却有一个乏善可陈呼之欲出的结局一般。自己连累了太多的人,这残破之躯留到现在已是造化,能和白虚瑕一路走来,并肩对敌,肩背托付,生死交割,歌尽山河,看遍美景,已是造化。
还好,他可以救一个……那么,小白就有救了。
他知道白虚瑕瘦了,单薄了,他不是瞎子,他看在眼里。一个月……若是自己不察,他不说,一个月之后……他不敢去想,他不知道失去了白虚瑕,自己会如何。他要白虚瑕活下去,正如白虚瑕要他活下去一样。
只是自己不能到看他好起来,不能看他恢复成十五岁那个晚上,被众人簇拥着,清风朗月,碧水寒潭一般的高矜雅洁,不能看他偶尔赌气闹别扭的的脸红,不能看他淡烟疏雨的眉角,清夜如尘的微笑。
只是自己对他这么多的亏欠,还不了,还不完,还不清了……
只是不能一齐去看临安初雨……
只是不能永远在一起……
但是,只要他活下去便是好的。
“救小白!——”墨青玄刚开口,白虚瑕却倏地抓住他的手。这柔若无骨,比女孩子的柔荑还要好看,弹拨抹挑出天籁,按孔灵巧若白蝶,偏生又带着霜雪之气,带着说一不二的凛冽,带着谈笑取人头颅杀气的一双手,力道奇大,捏得墨青玄生痛。墨青玄一怔,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全身打了个哆嗦,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袭上心头。
“墨兄说过什么都答应我,便答应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白虚瑕笑靥如花,露出小小的虎牙,便是兰芷,便是唐绾,便是全天下的女子也比不上的绝美。这是打从心里笑出来的,墨青玄没有见过几次,却都记忆深刻的笑容,柔若西子湖,清若龙井茗,一个尘世间随处可见、在他脸上却辗转难寻的,十八岁少年的单纯笑容。这笑容在墨青玄眼前闪现瞬间,墨青玄只觉头脑一晕,甩了甩头想甩出这混沌,却已经晕了过去。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临安白府的梅花齐开。
“你果然行医用毒也是一把好手,否则这小子不知死了几时。”龙子陌对白虚瑕的迷香没有任何反应,想来是多年浸淫于此习以为常,身上也必定有着避毒宝物。这迷香还是在玉湖山庄搜刮出来的,并不如白虚瑕自己调配的好使,然而已经足够让墨青玄睡过去。
“还请前辈践诺,定要将他医好……彻底根除毒素。”白虚瑕看着墨青玄沉睡的俊颜,眼中满是不舍。耳边似是还有他唱了一路断断续续的词曲,眼前这个人,自己就要再也无法见到了。回想这十八年,恍若一梦,功名未成,华发未生,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没有回家……但是他丝毫不怨。他从未被人保护关心过,就连老乌,也都是因为命令而随伺左右,并非照顾;北游是因为喜爱和尊敬,像弟弟一样……然而墨青玄,这个病骨支离的少年,那样磊落地说着要保护自己,并且,真的去做了……用他的命去做。
一个人想要自私,便总会有对不起的人。他对不起他的父亲,对不起他的国家,也对不起墨青玄。他自私地想要留下墨青玄,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间。
“放心,我接下的病人,哪一个都是更加生龙活虎,筋脉尽断也能接续若新生,保准这小子以后长命百岁,只要他别再这般不要命……”
“在下感激不尽。”白虚瑕深深一揖,抬头时却是一阵晕眩。
“你叫什么名字?他呢?”
“在下白虚瑕……他叫做墨青玄。”一白一黑,这俩人还真是绝配。龙子陌这么想着。
“你为何甘愿为他身死?”龙子陌似是完全不知武林江湖事,听到这两个如今如雷贯耳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因为他也甘愿为我而死。”
“你明明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否则断断不会如此耗竭心力,衰弱至斯。”
白虚瑕无奈一笑:“……他,是我最放不下的。”
“那么,你便去死吧。”龙子陌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虚瑕已经软软倒下。
你便当那枝腊梅是我,永远和你在一起罢……只是临安初雨的约定,却是没有办法实现了。还好,他醒来后再怎么气急败坏,胡作非为,终究也拿自己没有办法了……脑海中念头一闪而过,终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