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被称为黑猴儿,墨青玄的身体其实比牛还壮。纵使耗光内力,激起毒素,但久未上蹿下跳的身体经过这一战的洗礼,竟然愈发蓬勃,就似困在圈中的千里宝马,一旦得脱自由,必定要驰骋千里才罢休一般。这道理就如练武必须要捶打肉体相同,每次大战都是非凡际遇,濒死的绝望碰着坚韧的性子,更加激发了墨青玄肉体的潜力。加上白虚瑕源源不绝的血液,他醒得竟比白虚瑕还早上许多。
吐出口中浓血,真是一阵清爽,然而舌头一动,又是无比的疼痛。初秋已至,天气却依旧炎热,越往南边越像时间停止了一般。只有地上这些横七竖八的身体让他看清时过境迁。适才都持枪提棒虎视眈眈的人,如今都如此安静地躺在地面上,鲜血都已化成黑褐色,深入青石地板的缝隙中。
暮色四沉,原来已是傍晚。
白虚瑕手腕处的血痂触目惊心,好似完美无瑕的羊脂玉上被人毫不怜惜地砍了个缺口,滴入了朱砂,烧灼,熔炼,捶打,又凝成了一体一般。墨青玄怔怔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血痕,怔怔看着白虚瑕几乎和脸色一般苍白的唇。他拼命摇晃着白虚瑕,又蓦地静了下来,探手到白虚瑕鼻下。他的手抖得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真正让他笑出来的,还是白虚瑕的呼吸。他并非气若游丝,虽然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呼吸也甚为平稳,倒是苍白得吓人,却是因为失血过多。
墨青玄全身疼得像要断裂开来,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似乎都要撕扯炸开。他拄着饱饮鲜血的秃笔泼墨剑缓缓站起,环顾四周。黄小姐伏在王颖的尸体上,心口插着原本在自己父亲颈上的峨嵋刺,已然死去多时了。
她也许不知道杀死自己父亲的人是谁,但至少可以杀死毫无反抗能力的白虚瑕和墨青玄,毕竟他们是这一切的因。然而她并未报杀父之仇,她只是选择和重要的人一齐离开。这个人世,没有了那些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墨青玄突然想,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不光是因为要看美景,赏美人,吃美食……而是,要和白虚瑕一起去完成这些。此刻昏迷着的白虚瑕,却从未有过这般的念头,在他心里,自己是可以一个人过一辈子的,不需任何人的帮助,不需任何人的陪伴,不需任何感情的牵系。只是如今,他还会这般想么?
墨青玄抓起梨木几上的茶水,匀在手心,又拍在白虚瑕的面上。他的嘴角还有那么多的血。这个看上去吹口气就会飘走的人,像一张纸一样洁白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呢。
白虚瑕终于还是醒了。
他看着眼前的墨青玄,突然觉得,墨青玄哭起来其实挺好看,至少比现在这个笑容要好看,现在的这个笑容,真是砸了墨青玄的招牌,让他怀疑自己一直拼命去守护的阳光一样灿烂而美好的笑容,其实不过是丹青画卷上念想的镜花水月。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欢欣。这个人好端端地活着,在自己眼前,灰头土脸,脸上的脏污横七竖八。
口中全是铁一般的血腥味。白虚瑕咳了两声,默运内力,倒是没有丝毫阻塞,看来虽然受伤不轻,也伤了心脉,护体真气倒是挡去了不少力道,喷了那么多血,反而是好事。近来他的内心太过纠结于过去和回忆,撕扯在宋金的关系中,又担心着墨青玄的身子,后悔着自己之前的作为,每晚几乎夜不能寐。虽然一直强撑着,但毕竟是一直得不到休息的心力交瘁,所以反而比墨青玄昏迷的时间要长。
“墨兄。”白虚瑕缓缓说着,墨青玄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似是要融在金色的夕照中。他还未曾开口,腹中却是拐了好几个山路一般,长长地叫了百转千回的一声。白虚瑕噗嗤笑了出来,边笑边咳,墨青玄满是血汗的脸瞬间红过了火烧云彩。他扶起白虚瑕,两人磨蹭着坐在黄梨木雕花椅上,看着满厅的尸体,看着身边捡回一条命的人,什么也没有说。
墨青玄也不管手上血污,衣上陈迹,在襟上胡乱蹭了两把,便抓起梨木几上的点心。这流玉堂中满地鲜血,连梁柱、壁画、宫灯、桌椅之上都溅满了斑斑点点,这一盘点心却丝毫血迹也无,好像是天地间唯一干净的物事。白虚瑕也没阻止,墨青玄满意地吞了两块绿豆糕,似是噎了一下,又灌了一口凉茶,才吐出气来。
“墨兄怎能如此不要命,使用这样的功法,太过伤身了。”白虚瑕淡淡说着,将脸偏到一边。墨青玄只能看到昏黄晚光里他洁白如玉脸上微微的绒毛,好像一枚好吃水嫩的桃子……
“墨兄!”白虚瑕不知道墨青玄满眼满脑都是食物,气愤于他的不要命,又道:“你从哪里学来这等武功,严前辈难道就没有阻止么?”
“小时贪玩……偷记呃,师父禁呢的……《颠倒碎玉诀》……”墨青玄含含糊糊地说着,“本公子第、第一次用……小白你,你看……贪玩,还是好的……能救命呃!以后切莫,管雪儿管得太,太严唔。”
白虚瑕想起适才他满口的鲜血,心中一痛,不由软下来:“墨兄还是少说话罢。”墨青玄点点头,便又狂吃起来。突然像想到什么一样,吞下口中点心,正色道:“小白……以后……不要再杀人了……”
“嗯?”
“小白不是那种喜欢杀人的人……以后,人都让我来杀,你的手不要再沾血了……小白根本不像一个会杀人的人。”
墨青玄大着舌头说出这句话之后,也没看白虚瑕,又继续风卷残云起来。
“嗯。”白虚瑕似有若无地答应了一声,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这玉湖山庄自然也不能久留,两人强撑着搜刮了一通,换了衣衫,将一些清水吃食、银两丹药、衣物兵刃都塞进一辆平头车中。白虚瑕坐在车辕上,墨青玄看着手边的一叠银票,笑道:“当时在士夫楼就想此生再不做贼,没想到今日却又成了偷儿。”看了看白虚瑕,道:“还让无瑕公子成了共犯,思莫先生若是知道……哈哈。”
白虚瑕无奈一笑,他倒不甚计较这些,刚想驾车而行,偏僻角落的一处废园中,似是传来一声马嘶。白虚瑕愣了愣,墨青玄却从车中手忙脚乱地爬出来,唤道:“小黑!”
这一声未落,马嘶更是狂乱,伴着四蹄乱踏的暴躁声响,两人忙互相搀扶着,走过那小小的水月门,进入那荒芜一片的花园。花园中凌乱不堪,似是多年没有修剪,然而中间破亭上拴着的,赫然便是墨青玄的马小黑。小黑毛色倒也光亮,只是瘦了不少,想来也没有过什么好日子,见着墨青玄和白虚瑕二人,欢快得险些将亭子扯塌。墨青玄三步并作两步,扑在小黑身上,喜极道:“小黑,你怎么在这,你怎么在这!你怎么瘦了这许多!”小黑不通人言,但也雀跃不已,蹄子乱蹬,脖颈狂蹭,又舔舐着墨青玄的手心,似是看出墨青玄身负重伤,一双大眼眨了两眨,竟然流出泪来。
“小黑自朱仙镇跑走,不知怎生便到了此处,被玉湖山庄的人擒下,却降服不了,所以才拴在这芜园。”白虚瑕道,“如今又能重逢,真是造化不负。”园外的踏雪听到声音,似是也在唤着小黑,嘶鸣了几声,却因为没有得到白虚瑕的命令,仍然停在原地。
“小黑,你看踏雪!”墨青玄牵着小黑走出芜园,踏雪虽然仍是栗色,小黑却立刻认出了它,两匹马兴奋不已,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让人看了都脸红。白虚瑕和墨青玄相视一笑,只觉虽然流离至此,狼狈若斯,小黑的失而复得却着实是上天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