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醒来之时竟已是第二天夜晚,他正身在一处农家小院。白虚瑕站在床边,背对着他两臂簇簇地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喊了声“小白”,白虚瑕一愣,又不得不回过身来。
只见那不沾尘的白衫上,竟然斑斑点点,都是鲜血。从前胸一直到下腹,染了白虚瑕一身。
“小白!你怎么了!”墨青玄挣扎着要起来。白虚瑕微微一笑,却只不过是扯了扯嘴角:“这不是我的血。”
墨青玄微微冷静下来:“怎么回事?你杀鸡了?”
“是王虎的血。对方专破金钟罩铁布衫横练。不过他暂时没事。”白虚瑕面上平静,但墨青玄看出,适才必是惊心动魄,而王虎的伤势,一定不轻,白虚瑕定是在替他治伤之时,才染了这么一身血,适才他正是想换下衣服,又担心墨青玄,只得在他身边宽衣。
“怎么回事?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墨青玄适才太过紧张,咳了几声,“流寇这么多?还这般厉害?”王虎虽然不显山不漏水,但行走之间也是气势无匹,气息内敛,对于内力如此高的墨青玄来说,他的一身铜皮铁骨却是骗不了人的。墨青玄虽然江湖经验不甚丰富,却也能觉出个七七八八。
“大概并非流寇,而是金军的截杀罢……你在战场上太过大放异彩,金军几次战败,全是因为你打前锋,摧了他们的士气……所以如今你受伤中毒,又落了单,自然会派来他们在江湖中的势力,以斩草除根。”白虚瑕换上一件新袍,“此去云南,还有几千里路程,这一路怕是不会太平,我已让郭雷带着王虎走了,陈风也受了内伤,不能耽搁。”
此时叩门的却是刘云,仍旧一副干净整洁的模样,微微垂首对白虚瑕道:“公子,明日当有砀山三鹰前来接应,明日我和陈风再走。”
白虚瑕对他笑笑,眼中泛起一阵温暖的神色:“你们去罢,今晚还是可以过去的。”
“但……”
“我已欠了你们太多,不能因为我而让你们丧命。这份恩情,无瑕已是还不清了。”
刘云平时懒懒散散,此时居然急道:“公子哪儿的话!我们都……”却被白虚瑕打断:“快些趁天色未黑,赶紧上路吧,到了蔡州和孔孟他们回合之后,你们便安全了。此处是贺兰缺的旧宅,一夜还是能过去的。”
刘云双眉紧皱,终于还是躬身道:“公子与墨公子保重,我们这便去了。”
墨青玄看着他散淡的身影出房关门,门外没有马蹄得得,想是他施展了轻功,带着陈风去了:“小白,你认识的人好多……那贺兰缺,和砀山三鹰又是什么人?”
“贺兰缺算是北方炼器高手,虽然制造暗器没有唐门那般匪夷所思,但他的机关术很是了不起。如今他去西域寻求更加高深的炼器之法,这旧居便也留给了我。砀山三鹰最近刚好去了归德府,如今也只得求助于他们了,若他们顾及旧情,必会赶来。”白虚瑕说着,将墨青玄拉到床尾,抓住他的胳膊:“墨兄,看着我。”
“嗯?”墨青玄还未反应过来,不知白虚瑕按了哪里,两人从破旧的木床上瞬间落了下去。待一盏灯火亮起,墨青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自己置身于一件软绵绵的巨垫之上,而这地下竟然是如此庞大的……石室!
灯火并不明亮,奇异的是,墙边一盏接着一盏,竟然自动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灯罩不知是什么材质,让幽幽的灯火虽然不够明亮,却也足够照亮石室的每个角落。石室之中可以容身之所不过几丈方圆,然而周遭堆积如山的,竟然全是密封好的各种食材和粮食,角落里一个黑黢黢看似简单的装置,白虚瑕一按机关,一桶水立刻被吊了上来。
“此处连着附近的山泉,井水是可以饮用的。”白虚瑕道,“烹饪时的炊烟也有特殊的排放渠道,从五里之外的奈何村中排出,无人得知。”
“若是我们不用赶路,这里倒是隐匿的绝佳去处!”墨青玄看着手边一只活灵活现的木人,正在惊叹神奇,白虚瑕却在柜子和角落翻翻找找,道:“很多东西都旧了,还有很多被他拿去换东西,不过也许能找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也说不定。他有一套工具留在此处,今夜我亦可以做出点东西来。”
“小白,你究竟给了他们怎样的恩惠?”墨青玄忍不住问道。
白虚瑕微微一笑:“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一些事情而已。你先服了药。如今刘云不在,更加马虎不得。”墨青玄依言吃下药丸,一阵热气从丹田中升起,却还没有到四肢百骸,更没有被纳入本身,便消弭无踪了。这毒果然奇特,平时江湖人士用来补气増功的各类稀有丹药,如今却被他当做零嘴来吃。墨青玄神色一黯,却听白虚瑕道:“墨兄早些歇息,如今你碰不得凉水,这些水待我温一下,再与你喝。”
“小白。”
墨青玄与白虚瑕有一些距离,白虚瑕看不清墨青玄的脸,便抬起身子:“怎么?”
“谢谢你。”墨青玄涩涩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说什么呢,我好歹也是无瑕公子,金军自然也想除而后快,不知是谁拖累了谁。”白虚瑕笑笑,不以为然。
“不。”墨青玄道,“若不是我拉你抗金,你如今,还好端端地在临安……怎会流落至此,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又要带我奔波到大理……”
白虚瑕缓缓走近,看着墨青玄澄澈的一双大眼睛在这阴暗的灯火中有说不出的明亮:“墨兄,若我如你这般劝你抗金,如你这般中毒受伤,你会否也这般对我?”
墨青玄没有说话。他已不需要再说什么。白虚瑕见他想通,笑道:“我们不需计算因为了谁,拖累了谁……都是,一样的。”他顿了顿,“从前都是你用来劝慰我的话,如今我却是要说一遍了。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都是一样的。”
他有些扭捏而表达不好,白玉一般的脸上似是爬满了从耳根泛起的粉红。墨青玄难得看到这样的白虚瑕,不由笑了开来。这笑容如同莲花一般在阴暗的石室中绽放,白虚瑕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明亮。这个脸色灰败,嘴唇青紫,全身都没了力气的少年,全心露出的笑容,竟然让他瞬间想到了盎然生机的春日草原。
这一夜平安地过去。墨青玄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似乎是和白虚瑕说着笑着,便突然睡去。他知道这并非好事,只有重病虚弱之人,才会这般。但是他骨子里的一股强韧,却让他无视这不好的兆头,乐呵呵地喝着白虚瑕喂来的粥。
两人离得这般近,他看到白虚瑕双眼的乌青,比昨日更加重了。难道昨晚他竟是没有睡么?此时两人已回到了地面上。从外面怎样也看不出床上的机关。昨日听说这贺兰缺是战国时墨家机关术的传人,看来如今就算遗落了不少典籍,机关术也还是这般强大,何况昨晚那石室看着诡异非常,墨青玄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门外传来马蹄声时,他的脸上不禁有了喜色,来的正是三匹快马,想来便是那“砀山三鹰”了。白虚瑕却是眉头轻皱,放下粥碗,道:“我先出去看看。”
墨青玄点点头,只见白虚瑕轻轻拢了拢袖子,便走了出去。他突然感觉,以前这个自己一直保护着的人,和自己比起来脆弱而单薄的人,如今却在这般努力地保护着自己。想起昨晚他说的话,墨青玄心中一暖:小白已当他是这般好的朋友了。虽然他早就嘻嘻哈哈地说两人多么投契,但心里,却总是觉得,白虚瑕对他还是防备的……然而如今,虽然他觉得自己还有太多不了解白虚瑕的地方,两人的心,却是近了很多。
茅屋外是早就破败的种菜养鸡的院落,墨青玄躺着的床离院门还有一段距离,来人声音似乎很轻,他丹田中空荡荡的,却是听不见了。
眼见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白虚瑕还是没有回来。墨青玄又动弹不得,刚想出声询问,却见白虚瑕脚步略有沉重地走了进来:“墨兄,我们走。”
白虚瑕将墨青玄背起,一个呼哨,踏雪从院后的密林中奔了出来。马车还在门前,而马车边,竟然有三匹呆站着的马,地上躺着的,却是三个人的尸体。这三人身材高大,容貌也颇为相似,都是精壮的汉子,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眉心处一个豌豆大小的血洞。
白虚瑕将墨青玄放入车内,将车套在三匹马其中的两匹上。原来昨日他已经对车进行了改动,两匹马拉起来,速度自然会提高不少。踏雪如将军一般,带领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
墨青玄待白虚瑕手执缰绳之后,才问:“小白,这是怎么了?”他料得这三人该就是砀山三鹰,却不知怎么死在了此处。
“他三人若来助我,定必不会只骑三匹马而来。此处荒郊野岭,没有留守做替身的必要。”白虚瑕淡淡道,“他们……也是来杀我们的。”
墨青玄心里一惊。之前刘云四个人,是待他如此好,也如此值得信任的,为了白虚瑕和他,去拼命的人。而眼前这三人,却是同样,都受过白虚瑕的恩惠,却在恩人有难求助之时,做出来这样的事……人心,是这么不同,也这么可怕么?
“那他们,怎生便死了?”他涩涩地问着,好像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日从石室中找到了一些袖箭暗弩,不用手法,亦无需内力,只是机括使然,发出去之后,有的就算收回也无法使用。适才……我也没有办法。”白虚瑕依旧语气淡淡的,但又似乎压抑着什么。
墨青玄过度的震惊反而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小白杀人了,小白为他而杀了人……他从未想过,这个冰肌玉骨好似不染尘埃的人,会杀人……而且是举手投足间,一举击杀!他长吸了一口气,却咳了起来。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经不复当年十五岁刚刚离开师父的少年,而白虚瑕也变了。墨青玄垂下眼帘,无力的手却握紧了松松的拳头,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待他抬起头来,神色已经没有任何波澜。
“砀山三鹰和王虎他们出身不同,自然考虑事情也不一样……有时候,宁可和市井之人交往,也莫要招惹世家子弟。”白虚瑕轻轻笑笑,“当然,世家子弟不乏重情重义之人,苏兄和南宫世家的不少人,都是君子。”
墨青玄想起自己的三哥,心中不由一暖。这世上虽然有砀山三鹰这般忘恩负义,见利忘义之人,却也是有宁死也不愿背叛朋友的人呐……自己也决计不会如他们一般的。
墨青玄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心中的这份正直与美好,白虚瑕才会对他这般。他不知道其实在自己羡慕白虚瑕手眼通天的同时,白虚瑕有多么羡慕他的赤子之心。他能做的,只有保护这个少年,让他在成长的同时,却不失却本心,不染上世人的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