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虽然身体强健,内力充沛,但这毒并非仅仅刚猛霸道,催肝伤肺,还带着一丝阴鸷,三分诡异,能致常人死地,也能让侥幸用灵药续命的半死不活武学高手内劲全失,全身酸软,时常晕厥,形同废人。
馒头一直用小火蒸着,白虚瑕好像有墨青玄今晚醒来的感觉,还煮了些粥,在灶上温着;切了些清淡无盐的小菜,在纱罩里盖着。他端着热腾腾的馒头进屋的时候,便看到墨青玄的头歪歪地斜在床沿外,右手垂在一旁,适才一直摩挲的木盒“一诺”落在地上,盖子已经摔开。
手中馒头落地,慌忙奔至床边,白虚瑕伸出颤抖的手摸着墨青玄的颈上动脉,闭眼长出一口气,墨青玄虽然气息微弱,面上黑气复盛,但动脉跳动依旧有力,只是晕了过去,并不碍事。白虚瑕摇摇头,暗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明明就知道他不是这么容易死的。低头想拾起木盒,但见到那盒中之物,却是一怔,瞬间觉得心口竟然一阵疼痛。这疼痛如此刻骨,好像有只小手,在自己的心脏上狠狠扭了一把一般。
木盒中,赫然盛放着已经干枯了的一枝腊梅。长约三寸,在油灯下有着琉璃一般的光彩。梅枝似是上过一层特殊的清腊,经过这么久的时光,数般颠簸流离,枝上的花瓣虽然枯萎,却仍未凋落,与枝干被紧紧裹在一起。虽比刚折下之时不知瘦弱了多少,憔悴了几分,但白虚瑕好像还能闻到它散出的幽幽清香,隐约有着那一晚墨青玄兴奋而不舍的笑容。
两个人说好的约定。关于临安初雨的约定,对他,竟然是这般重要,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么?
自己刚才在意的、这个他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盒子,原来放着的,就是这个誓约么。
白虚瑕用两指轻轻拈起梅枝,生怕碰碎了一般,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视线似乎有些模糊了,大概是一直守着墨青玄,太累的缘故吧。眼睛,太过疲惫了,所以忍不住的酸涩。
这个人,真是太让人操心了呀。白虚瑕这么对自己说着,将梅枝放回盒中,又盖好木盒,放在墨青玄手边,缓缓用双手捂住如玉的脸庞,静静地等待墨青玄醒来。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当日宋军取得朱仙镇大捷,岳家军一直追到金牛岭才安营扎寨,完颜宗弼权益之下,只得放弃开封渡河北遁。如今士气低迷,士兵们虽然骁勇,但毕竟接连败仗,防不胜防,今日里被岳云关铃等人八柄锤吓破了胆,实在不宜再战。哈迷蚩也中了流矢,如今躺在担架之上,脸色差得可怕。完颜宗弼放眼四顾,军师如今伤重不起,几员大将也全都负伤在身,要么只有一身蛮力,要么只会带兵打仗,要么心机不深谋略不足,要么心思狭窄不成气候。随候的亲兵疲惫不堪,帐外的兵士东倒西歪,竟然没有一人可以商量对策。
他不由想起自己虽然相处不多却最疼爱的小侄子完颜容来。完颜容在宋国卧底多年,着实帮了他不少忙,搜集情报,拉拢人心,更是集结了一批武林中人的力量,无形中为金国增添了一大助力。否则碎玉楼贾静筠等人带领的武林群豪,刺杀强攻,一批接着一批,他金兀术便是再骁勇,完颜亶的皇宫便是再固若金汤,也没有那么多命可以丢。对付武林人,还是要靠武林人来解决。南朝有句话说得好,江湖的事,便要江湖的人去做。
小侄子更是救过他的命。黄天荡老鹳河一役,多亏有他派来王姓书生告密,金军才得以脱险,否则当时便直接命丧韩世忠之手。而此次朱仙镇上,他也瞧得分明,那海东青一般骁勇善战,黑卷云一般压抑众生的小子,便是被小侄子发出的暗器震得枪杆脱手,继而中了刘破野的毒箭。师兄弟自相残杀,哼。完颜宗弼不屑地笑笑。南蛮子尽说他们是礼仪之邦,三纲五常,但不还是有这等事情。姓墨的小子冥顽不灵,不肯投降;而他的师兄倒识时务,却又有些没有骨气,只知道追名逐利。完颜宗弼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是矛盾的人。他爱才惜才,盼望将有能之士收在麾下,而又异常敬佩那些不屈不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忠贞之士。何况,他不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为了大金王朝,而和自家兄弟血刃相见么?
小侄子从小聪颖伶俐,沉默寡言,锋芒尽掩却气韵脱俗,他日必为豪杰,加上对他尊敬有加,实在让他喜欢。这次他回到金国一年多,帮着自己捅出来挞懒和宋人交通受贿之事,让自己一举收拾了政敌,又加封了太保,兼领燕京行台尚书省。他便趁机遵从侄子的建议,将管辖中心迁到汴京,又采纳了他推荐的一干有才文人,革除弊政,减税复农,范拱、蔡松年、曹望之等人脱颖而出,不负完颜容所托,都是理财名臣。
正因为实力迅速强大,更有了把宋朝一口气攻下的决心。而如今,却被岳飞打得落花流水,虽然还有残兵败卒,想再战已是不易。完颜宗弼了解过宋国历史,不由想起当年的杨业一家与辽国的纠葛,难道现今的岳飞,就如当年的杨业一般,只要有他在,金军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攻取宋国么?
是时候回去了罢。完颜宗弼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这么多年,他有些累了。他已不复年轻,不复当年叱咤天下的金兀术……当年,还有三哥,为他运筹帷幄……然而,三哥那么早便去了……三哥真是生得一双好儿子,大的勇猛果敢,小的慧及天人,在武术修为上也不逞多让。听闻小侄子在宋的这十年,学尽了南人的琴棋书画,丹青人人临摹,琴曲人人抄录,诗词人人传唱……其实他生在金国皇家,未必是一件好事……
完颜宗弼胡乱饮着烈酒,胡乱想着,却见一小校来报,一个宋国书生拿着皇族令牌求见。这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头戴方巾脚踏布鞋,一身青衣飘飘然地走了进来,躬身一拜,不等得令便直起身来。
“这是……容儿的令牌。”完颜宗弼轻声道,“他有什么传话?”
顾准将手中密封蜡丸呈上,正色道:“密函在此,请大王过目。公子另外让我带来一句话: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大王不妨等等看。”
完颜宗弼一拍大腿:“说得好!他……他如今却是在何处?那日混战,便再未曾见到了。”
顾准淡淡道:“他正携了碎玉楼的关门弟子在某处,说是想要趁机掀了中原武林抗金的底子。请大王不必挂怀,也无须襄助,时候到了,他自会再行与您联络。”
完颜宗弼点点头,面上似是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既然如此,你领了赏去罢。”
顾准扭头便走,自然被完颜宗弼赏了个满盆满钵。踏出金军营盘,他忽地觉得天朗气清。抬头一望,繁星点点,只是像唐绾浅浅的梨涡儿。旋着旋着,好似就到了梦里。中原武林……中原武林怎样和他根本没有关系。他只是,要得到很多很多的金钱,只是要忘记那个会唱和她娘音调一样的《竹枝词》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顾准甩了甩头,想起曾中尘和他约好的地方,便展开身法奔去。曾中尘带着白鸿雪和唐绾的骨灰,正打算和他一起回梅家村。
完颜宗弼捏开蜡丸,看到小侄子一笔行云流水的字迹,却将南宋朝廷分析得鞭辟入里,针针见血,层层到位……短短两张纸,却说清了如今金国形势,宋国弱处,也分析了怎样陈以利害,停粮拖饷,使某些在朝官员加入反对岳飞的行列,更加说清了如何应对金国内部的皇族矛盾。完颜宗弼看罢了信,缓缓烧了,不仅长叹一声,久久不能言语。
他时常为这小侄子可惜。只是他知道,这惊才绝艳的小侄子,永远都只能站在幕后,静静看着别人的演出,永远,都无法登上台面,操控自己的命运。
是上天的妒忌么?他这么想着,面上缓缓露出微笑。安插在宋国朝廷的棋子,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墨青玄自小生长在邙山,虽然没有沾惹一身阴气,但每日里纵横山野,除了不知不觉练出一副强健体魄之外,也有着城镇孩童所没有的原始动物本能,这动物本能不仅让他的五感六识更加敏锐,也多次救过他的性命安危。虽然中毒麻痹了身体感官,他的警觉性,也还是比寻常人强上不少。
墨青玄这几日里昏迷与睡眠多过清醒的时间两倍有余。即便如此,他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一出那不知名的小村落,白虚瑕身边竟然就突然生生多了四个人,一个身材魁梧,一个文士打扮,一个黑如木炭,一个精瘦如猴。昏昏沉沉之中,依稀见过他们恭敬地听白虚瑕说着什么,想听清却是太难了。不久便感觉自己身上马车之上,只是全身忽冷忽热的煎熬早就盖过了马车颠簸的不适。
白虚瑕心中倒是微微一宽。墨青玄目前每日里用各种奇花异草吊着命,加上那文士的高深内力每日源源不断输入他体中,如此这般下去,能赶到云南也说不定。只盼他体内真气能够起到护体修身的作用,多睡对他反而是自然修补的极佳方式。
墨青玄总觉得,有其他人在跟着他们。小白和自己同坐在马车里,神色平和,人淡如玉,依旧有着温和的笑容,但在自己清醒的为数不多的时辰里,他的全身却始终都没有放松过。
马车中如今除了干粮清水和他躺卧的棉被软枕外,便是白虚瑕的两架琴。却是不知何时,让人从军营中取了来。一架是墨青玄曾经见过的,曾挂在长歌旁边的黑色仿春雷连珠琴,一架便是自己亲手斫的未曾取名的麻花琴。无瑕公子风流绝代,将这些物件带在身边,本属正常,墨青玄也就没有多想。
他们投宿在一家客栈中。这是极其普通的客栈,最好的天字房间也不过是一个两进的套间,整个儿才和碎玉楼弟子的房间差不多大,头顶墙壁的角落有少量寂寞凌乱的蛛网,躺上床铺,咯吱作响。
白虚瑕身边这四个人,都寡言少语。墨青玄出不得马车,但也料想到他们是骑马随行的。到了客栈,身材魁梧的壮汉便把他抱上楼,放到床上,细而又细地为他盖好被子,温柔如年长老者看待自己心爱的孙子。
通常来说,随行的人负责打杂,跑腿,谨慎的主人甚至会让下人试菜。然而白虚瑕并未这样做,他并非把这四人当做下人,他们也是和兰芷一样,抱着为自己卖命的心态,在自己看来,却是倾尽全力帮助自己的人。每道饭菜,都是由白虚瑕亲自试过,五人再一起进餐。墨青玄只能吃少量的流食,需要白虚瑕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平时这点东西根本连牙缝都不够塞。这大概是他最痛苦的事,他恨不得自己重的毒让自己丧失了嗅觉,但是想想,好歹现在还能闻一下饭菜的香气,聊胜于无。
这是在许州附近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墨青玄体内的毒似是暂时被压制住,没有好转,却也没有恶化的趋势。白虚瑕面上的忧色,却丝毫没有减少。墨青玄只觉得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又无从问起,身体虚弱之极的他也明白,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睡,多养息。每日里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都要渡气给墨青玄,让他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但那男子却一副很开心的模样,见到他面色红润片刻,眼睛都会笑得眯起来。
墨青玄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白虚瑕才会来此。他突然觉得,其实无瑕公子的势力,是自己难以想象的。两个人同样的年纪,然而他却掌控了那么多……
“小白,”墨青玄突然问正在给他拿药的白虚瑕,“你是不是很累?”
白虚瑕怔了怔。墨青玄并没有问“你是不是很寂寞”,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小白的身边,小白就是不寂寞的。然而,他的这句话,还是让白虚瑕的思考有瞬间的停顿。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直如此害怕……他害怕失去眼前这个能看透他的人。这个人正因为神思敏锐,纯净无邪,才能看懂自己一直隐藏的一切。那些老江湖、成名人士都看不出的伪装,在他面前,有如水玉一般,透明而一览无遗。
“我怎么会累。”白虚瑕的这句话像是在告诫自己,“墨兄中毒,身体虚弱以致心智动摇,不免多想。”
谁知墨青玄就真的认真地点点头,用他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白虚瑕道:“小白你说得对,我定是想太多了……其实这些日子虽然一直颠簸,却比行军打仗要轻松自在得多啦!这一路几千里下来,我们倒是可以好好看遍美景!”
白虚瑕笑了笑,嘴角却是一抹苦涩。此时只听叩门之声,却是精瘦之人进来,道:“公子,我们要启程了。”
墨青玄愣了愣,刚歇下脚来,还未用晚膳,怎么便要走了?白虚瑕却似很相信这精瘦之人的话,立刻道:“王虎。”那魁梧大汉几乎是立刻就从门外走了进来,抱起墨青玄。墨青玄身材颀长高大,但在他怀中,便如小姑娘一般。“走。”白虚瑕只说了一个字,精瘦之人已将所有包裹都收拾好,背负在自己身上,走在抱着墨青玄的王虎之后。
“陈风,辛苦了。”白虚瑕突然说了这一句,却是对着马车旁黝黑之人说的。那人憨厚地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公子上车。”中年文士竟然已在车中,见到白虚瑕便点头道:“公子。”
“难为了你们。”白虚瑕面色凝重,看了看一脸不解的墨青玄,“本不想将你们牵扯进来。”
墨青玄发现,白虚瑕对他们说话之时,虽然很是客气,但周身竟然散发出一阵无法抗拒的气息。好似自己的大师兄贾静筠那样俯瞰天地的霸气,又像江山梦那样风华绝代的威压。
“能为公子做事,就是刘云的福气。”刘云说着,却将掌心抵在墨青玄背心,一股真气又是毫无保留地渡了过来。刘云下车之后,墨青玄忍住睡意,开口问白虚瑕。
“这世上有些人,受人滴水恩惠之后,必当涌泉相报,他们便是这样的人。”白虚瑕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墨青玄就明白了。
只是不知道,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受过无瑕公子的恩惠?这些恩惠,又是怎样的“滴水”?
天色已晚。马车得得之声不绝于耳。墨青玄虽然不能动弹,却也能听到车外点滴不露的厮杀之声。赶在后面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只是惨叫闷哼,此起彼落。出手的人迅捷如风,伴有阵阵虎吼,想是那黝黑的汉子陈风和魁梧的大汉王虎。
身后的声音骤然停止,马车却是丝毫没停。赶车的人是那叫做刘云的中年文士,精瘦之人的身手,墨青玄没有见过,自也无法听出。白虚瑕微微一笑:“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流寇,墨兄不用浪费精力,服下这颗九转丸,快些休息才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墨青玄只觉困意袭来,咧开嘴笑了笑,只觉得反正小白在侧,一切放心,便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