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驮着两人,无边无际地走着。向南。
道边是不知名的野花。是大概只有北方关河的沙砾土地才有的坚韧花朵。只是为了明年重新开过,如今便要谢了,不知为了一季的盛放,它们曾经又付出了多少代价。
而他要付出多少代价,才知道墨青玄是这般重要的人。
白虚瑕心中的痛苦如千虫万蚁在啃噬着他的身体。从跟随岳飞出兵以来,他以为自己潜伏在宋军中,是为四叔传递情报,伺机以动之后摧毁岳家军,然而,他从未下过狠手。他从未真正使用过努力学习的鬼谷黄石兵法,从未发挥过经天纬地之能。他甚至用自己的财产去资助岳家军,用自己的智慧去帮助岳家军。
而让他最痛苦的,是如今墨青玄苍碧的嘴唇。
他背叛他的家国他的山河他的四叔他的母亲他的兄长。只是因为这个少年也在军中。
他没有那么伟大,他从小就是自私的,他不害怕看到流血,他不害怕背负无数的人命债。小时候和乌林答阳西学了摔跤争斗,之后却都是和一些不明不白甚至脸都不露的武林人士学尽了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段,甚至张颠行的成名功夫碎碑错骨手他也有所涉猎。他根本不是愚昧世人心中悲天悯人善良慈悲若佛祖菩萨的无瑕公子,他只是一个满心不甘与仇恨,没有爱也没有情、只会伪装的小人罢了。
然而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为自己所害的少年轻易改变。不知不觉地,无意识地被改变。他还是自私的,而如今的自私,竟然就是想一直让他在自己身边,看到他阳光一般的笑容。白虚瑕不由扶额苦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之前做了那么多错事,绕了那么多弯路,想方设法地逃避,最终,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唯有遵从自己的内心——保护他,救活他。
白虚瑕抬手,袖中射出飞鸟一般的信号烟火,在空中冷冷炸亮。是月白色雪蓝色的冰霜烟火,然而在蓝天中又颗颗分明。过了片刻,南方高天冲起一道橙色烟火,细细看去,却是和适才的烟火同个花样。白虚瑕低叹一声,驱马向烟火处奔去。
谁能想到,失踪已久的临安第一名妓,色艺双绝的兰芷姑娘,会出现在朔北小小村落的破屋里。兰芷不施脂粉,荆钗布裙,却也难掩无双容色。只是每日翘首以盼,不免略有憔悴,今日终于听见了传讯烟火“紫宸令”的声音,忙用自己的“凤箫声”回应。自从白虚瑕跟随岳家军出战,她便也被安排在此,静候消息,作为白虚瑕事成之后的接应。
她终于又见到了她的公子。那个永远处变不惊平平静静的公子,光洁如玉的额上布满了汗水,清雅若仙的白衣染遍了已经干涸的殷红,神色匆忙,眉眼慌乱。她自十一岁被公子收容,如今已是六年,还从未见过公子这般模样。而他身前那个人事不知的玄甲少年,即便被张颠行强喂丹药悲痛若死之时,也没有这般糟糕的脸色。
“公子!”这一声夹杂了多少担忧,多少惊讶,多少思念。许久没有说过的两个字,终于又被她熟悉地吐出。“墨公子他……”
“他中了毒箭。”白虚瑕将墨青玄抱下马,“快些取我的药箱来。”
兰芷忙将柜中的药箱拎出放在床头,见白虚瑕将墨青玄打横抱到床上,也不顾自己汗如雨下,未曾发现自己风霜狼狈,只是焦急地看着墨青玄。兰芷心中一痛,她冰雪聪明,知道机关算尽的公子必定遭逢变数,而这变数,正是因为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少年。
白虚瑕扯开墨青玄的衣襟,触手一片滑腻,正是汩汩的鲜血,铠甲除下,露出贴身内衣,却摸到狭长的一个物事,取出一看,却是细细扁扁的一方木盒,约莫一尺长短,一寸宽,半寸高,他眉头一皱,将盒子放在一边。
无瑕公子手下从无庸人。兰芷明着是歌妓,其实青楼中迎来送往,听到的都是达官贵人的亲口消息,何况月夕更是左右逢源的一流人物。兰芷学武于白虚瑕一月,一胜过江湖中的不少二流高手;学医于白虚瑕三月,已经胜过一般草堂大夫,此时却只能在边上烧水烫刀,白虚瑕似是完全关在了一个人的世界里,再也看不见别人,也不许别人插手墨青玄的伤势。
剜肉,割筋,剔骨,刮毒……那些让寻常人等或晕厥或呕吐的行为,在白虚瑕看来理所当然。这一路战争,他也为不少宋兵处理过伤口,然而此时,他向来稳重的双手,竟然微微发抖。不同于墨青玄活蹦乱跳地咬着羊腿时自己为他涂抹蜂包的好笑和轻松,如今他看着墨青玄胸前褐绿色的血洞,突然有种绝望袭上心头。待清洗了伤口,敷上了密药,绑上了绷带,他才觉得汗如雨下,双手的鲜血,似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虽然拔了箭头,尽可能地放血,经过适才一战,毒素早就流遍了墨青玄的周身脉络。世人皆知无瑕公子通六艺,晓诗词,博古今,知天文地理,明黄白卜占,白虚瑕虽然一贯谦虚,但也明白临安城中,医术无人能出其右,虽然离淮南木家这等世家自然有段距离,然而比御医也是不逞多让,如今却是俊眉紧皱,任他怎生思虑,也不知墨青玄所中之毒为何物。
世上毒素,莫不是从药草活物或者稀有金属矿石中提炼而来,或精炼,或搭配,总有可以克制的解药,这才应了阴阳谐和、相生相克之理。然而时间毒物何其之多,各门各派几乎都有根据地理地势而秘制的毒物药品,同时坊间广为流传的很多好寻要养、好配好制的毒物,也因为过于刚猛而无药可解,解之不及。
有交情的门派、收服的门派、剿灭的门派……各种医方古籍,竹简帛书……白虚瑕搜索枯肠,也束手无策。这般刚猛毒性,若非墨青玄自小练武,体质强健,又有木景莫药浸酒泡的抗毒性,早就一命呜呼。即便如此,合着数十颗天山雪莲炼制的凝碧丹,才勉强抑住了毒性的蔓延。这一箭手劲甚足,若不是墨青玄在马上来回,命中不易,光凭护体真气与盔甲,只要擦着了心脏,便也回天乏术了。天山雪莲也只能镇得一时的奇毒,想必只有从南蛮之地、荒外异乡,才能寻到线索。他不由得想起师父闲时给他说游历四方的故事,曾提到过的云南苗寨隐谷、广西十万大山中,那些凶猛的野兽与诡奇的毒虫毒草来。
“方外之地,多有物外之奇,世外之人。而以漠北、南荒、西域、东溟最甚。当年为师为一赌约亲下怒江,也曾听说沿江而下的某处荒山,有高人隐士,擅长黄白金石,更有毒神药仙,已脱尘凡,集造化之秀,通天地之灵。只是匆匆一路,未曾一见,想来那些桃花源中的人,也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轻易得见的。不过听当地一个普米族人说,的确曾有一位青衫药师,仅凭一颗丹丸,遇水而化,便解了当地三乡五县的恶疫……”
白虚瑕坐在墨青玄身边,看着他隐隐黑气流转的脸庞。墨青玄身上除了一直紧握无法掰开的苏雨尘亲制的佩剑外,唯一的物事便是那木盒。白虚瑕用布细细擦拭干净血迹,郑重地捧在手上看了看,终究也没有打开。
他已决定,带墨青玄去云南,下怒江,寻不到医仙,也盼着寻到毒药,以得解救之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亦要抓住,即使拼却性命也在所不惜。
墨青玄不愧体质异于常人,加上甲子内力,昏睡了一日之后,终于在夜间醒来。脑海中好像还是厮杀中满眼的鲜血,而猛地看见眼前这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似是已经呆傻的白虚瑕,他不由大叫。却牵扯了全身的痛处,麻药已过,一并发作开来,直疼得他呲牙咧嘴。白虚瑕见他如此,却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条命也许是保住了,至少,是今日。
“咳……小白!”
白虚瑕张了张口,想对他说,我在。又想对他说,别说话。又想埋怨他怎么这样不小心,又想说太多太多。他该如何开口,告诉他自己将他带离战场的过程。他又该怎样隐瞒他之前所做的一切。
他该怎样面对他呢。
“小白……你没事……太好……”墨青玄似是很欣慰,突然双眼一睁,“还是,你……也下来陪我了?”
白虚瑕怕他糊涂了,忙道:“墨兄这是何解,我们都好好活着呢。墨兄只是中了毒箭,哪那么轻易便……便去了。”
墨青玄愣了愣,将白虚瑕看得真切了些,又道:“仗打得……咳咳,怎样了?”
“岳家军大破金军,只是你中了毒,需要治疗静养,便让我把你先带离战场,金军如今已不足为患,岳元帅只待直捣黄龙。墨兄不能参加,甚是遗憾,不过养好身体,以后才能为岳元帅效力。这次还是应祥大哥将你从金兵手中抢回来的。”已经离去的兰芷传来消息,岳家军此次大获全胜,白虚瑕只得派顾准去安抚四叔,从长计议,准备从宋朝朝廷下手。
白虚瑕面不改色,这一番话把墨青玄想说的都先道了出来,墨青玄只得道:“赢了便好!我就说……咳咳……小白说得甚是,我若不能上战场,反而成了白吃军饷的……”白虚瑕心道,你难道白吃还少了,却是想起两人认识的缘起,心中微微一暖,身上又是一僵。
“啊!我的……一诺呢?我的盒子?”墨青玄吃力地想坐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只是惦记那个被自己取名为“一诺”的木盒。
白虚瑕慌忙按住他:“墨兄放心,那木盒安然无恙。”说着将盒子递给墨青玄,墨青玄嘴边露出笑容道:“还好……幸亏是贴身收着,万一那箭……射中这盒子,可要命了。”
白虚瑕皱眉道:“若是那箭射中这盒子还好了,墨兄便也不会中毒……”
墨青玄笑道:“才不是呢,这个盒子定要……好好保护,对我来说,可是、比生命还重要!”他说着咳着,白虚瑕蓦地站起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要知道,不管是谁,不管什么物事,都没有你自己的生命重要!你怎能为了一个东西,就牺牲自己的性命呢?人生只有一次,如果性命都没有了,要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生气,是气墨青玄不重视自己的生命,还是气他把那不知道是谁给的劳什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墨青玄呆呆地看着白虚瑕,他从未见过小白这般愤怒,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只是咧开嘴笑道:“知道啦,我可是很惜命,还要……留待收复河山,万水千山踏遍,吃遍,天下美食,看尽天下美人呢,还要和小白一起……在天目山结草成庐,怎会不重视自己的性命?……咳咳……我知道啦。”
白虚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恢复了平时一贯的神态:“墨兄要知道,若你出了什么事,你的师父师兄们,都会很难过的。”
墨青玄艰难地喘气:“好么,若是要我不出事……小白,我要饿死了!”
白虚瑕轻笑着叹了一声:“此处地处荒凉,只有粗茶淡饭可以果腹,墨兄千万莫要打踏雪的主意,否则我们只能步行到大理了。”
“什么?去大理?”墨青玄连着说了几句话,只觉得一阵晕眩,但是强撑着,并未告知白虚瑕。傻子都能看出来白虚瑕比朱仙镇大战之前憔悴了不知多少倍,他知道这都是因为他。
“嗯,你中的毒并非中原所产,刚猛霸道,奇异诡谲,很大可能来自岭南一带。我打算先带你去大理,当地山势连绵,盛产毒蛇毒虫,又有各族神秘巫术蛊术痋术,总能找到法子解你的毒……”白虚瑕不由眉头微微一皱,这点变化却被一直神经大条的墨青玄计上心头。墨青玄装傻充愣道:“原来如此,然也然也,本公子还从未去过南方,这一路……倒是可以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回、来就……能得到灭金的消息,岂不快哉!”
白虚瑕看着他和煦如春光的笑容,心中只觉得自己太过对他不起,但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只能努力保全他的性命,也是为自己赎罪……
“这一路怕是不会太平,我先去拿馒头来,墨兄多吃些以补充体力……”白虚瑕微微一笑,便走了出去。墨青玄见他洒落而略微单薄的背影步入夜色里,似是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而去一般,脑门嗡地一声,一阵恶心涌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