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还是温热的。在这寒冷的冬夜,烫得他指尖发疼。
墨青玄再回望去,却见白虚瑕垂头不语,唐绾早已身死。墨青玄狂啸一声,唐萧只觉树动山摇,眼前这黑衣男子仿若战神,势不可挡。
白虚瑕握紧双拳,阵阵的疼痛提醒自己眼前的事实。如果自己能够早些灭了宋国,如果能够早些控制一切……如果自己没有给孩子披上自己的袍子,那么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罢?
都怪我……
他看着杀红了眼的墨青玄,心中猛地一阵恍惚——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早就杀了岳飞了罢?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看到他明亮的笑容,心就软了下来,甚至要忘记父亲临逝前的叮咛嘱托、殷切盼望吗?如果自己杀了岳飞,金国就会长驱直入,攻占临安……唐绾就不会冒险而来警示,就不会送命了。
他一贯冷漠谨慎,事事瞻前顾后而不会让自己走错一步,而这种人的想法一旦走偏,却是比常人更容易入魔。
心口的悲伤一旦被平静替代,不是沉默承受便是即将毁灭。
白虚瑕觉得,是时候该去毁灭了。
他被怀中人儿的死亡深深影响,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一个只不过认识了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女子,竟然能让他这般动容,而这一切,都是墨青玄造成的……认识了他之后,自己才变得这般古怪,才开始重感情……他不该是这样的。他该是谁都不在意的,唯有无心无情,才能强大……
白虚瑕打横将唐绾抱着,站了起来。双眼平静如远山,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唐萧深深地看了唐绾的尸身一眼,再不迟疑,双手齐发,竟然发出五百三十七枚暗器,分射军营的四面八方。有些暗器射程相当远,墨青玄心中一急,只得左右腾挪,不断用内力催落暗器,生怕伤到其他人——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士兵,但是因为白虚瑕让他们“不动”,他们自然便不动。他们虽然不懂武林人士的“花哨”打法,却也知道都是和着性命在相拼,自己上去,唯有送死。
墨青玄手忙脚乱救下军营,又害怕这些暗器也像之前的那些催命符一般沾有剧毒,如此一来,即便将暗器打落,军士们还是不免中毒,何况唐门本来有很多暗器就是需要对手的碰触或者内力的震动……他看向白虚瑕,却见白虚瑕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点头。两人眼神的刹那交回,墨青玄突然读出了一种冷淡一种难过,但是他仍知道,小白明白自己的意思,有医术高超的他在,毕竟不用担心,于是扭头便向密林中追了过去。
无瑕公子从未迁怒他人,向来都只追究自己的错误,然而这次,他却似被迷了心窍,看着那个远远追去的黑色背影,在林中消失不见。
唐绾的身体,已经冰冷了。在这盛夏的夜晚,却也冰冷得那么快。
最冷的,还是人心罢。白虚瑕突然觉得很倦。他突然开始想念临安白府中那些静然的梅花。然后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深深地骇住。心念急转,表面却若无其事地将唐绾放在自己榻上,然后摇起火折子,去检查四处的暗器。
唐萧其他的暗器,果然还是没有喂毒的。
白虚瑕遣散了士兵,收齐了散落的暗器,回到帐中看着唐绾和熟睡的婴儿,不由痴了。耳畔帘幕掀起之声,却是墨青玄满头大汗地回来,直直盯着唐绾,没有说一句话。两人默默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却是墨青玄许久没有见过的有着顶级菜刀的顾准。
顾准看到唐绾的一瞬间,向来阴阳怪气的表情瞬间凝固。
顾准只觉喉头哽咽,努力维持着面部的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生怕开口,就是涕零。
“顾准,你怎么在这?”墨青玄开口,嗓音竟是自己都听不出的嘶哑。
“承蒙无瑕公子举荐,如今在岳元帅麾下做一名踏白使,偷偷摸摸,自然是不曾招人待见。”顾准的声音反而比他正常许多。
墨青玄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白虚瑕,后者理所当然地什么也没说。顾准道:“一切照常……她……”
白虚瑕道:“她的丧事,却还是要劳烦你料理了。”
顾准垂下眼帘:“这个自然。”
墨青玄向前一步,想说自己可以处理唐绾的丧事,但是看着唐绾的身体,向来什么也不怕的自己,竟然无比恐惧看到她躺在火中渐渐消散的模样。于是也点头道:“小白说得对,真是……拜托你了。”
顾准道:“哪里。”白虚瑕从袖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道:“这些该够了,她生前……生前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丧事也要精致华丽才是。”顾准因为爱财如命,所以通常都喜欢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这次却是无法提前准备,白虚瑕只得给他他并不喜欢的银票交子。
顾准扯动嘴角,道:“放心,我再怎生贪财,也不会去动死人的钱。”说着将唐绾的尸身打横抱起。
这个当时大口吃着本鸡煲的轻灵女子,如今竟然如此冰冷而沉重。顾准眉头一皱,却见白虚瑕抱起榻上一团白色,其中伸出一段莲藕一般的嫩臂,白虚瑕道:“再让她摸摸她的娘。”
白虚瑕温柔地握着那吹弹即破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唐绾的脸颊上。小女娃儿睡得依旧香甜,虽然年幼,却依稀有着唐绾的娇憨,又有着唐萧的俊逸。唐绾的面上似是也有了一丝笑意。白虚瑕将小手重新塞入袍中,将孩子轻轻紧紧地抱在怀里,从未抱过小孩子的他竟然这般熟练,女孩儿微微扭动小脸,似是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趴在白虚瑕胸前,脸上的表情那般安心,仿佛他们生来就要做父女一般。
墨青玄知道唐绾临终必定将孩子托付给了白虚瑕,他也着实放心。他们会用性命去疼爱这个孩子。然而行军打仗,且不说军法,光是带着孩子,的确是诸多不便,对这嫩如花蕊的娃儿也不好。白虚瑕心里轻叹一声,凝声道:“适才只听见她唤她做‘雪儿’,却不全名为何,何况纵然知道门脉辈分,她泉下有知,也不会想用唐门的名字……适才她对我说,让她的女儿莫要姓唐。”
墨青玄道:“小白定会是个好父亲,就让她跟着你姓白罢。名字自是你来取,她想必是高兴的。”
白虚瑕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才这般大小就失去了母亲,又无法和父亲在一起,自己比她也许还要幸福……然而这些都过去了,未来才是重要的,自己和墨青玄,未来会让她很幸福……他微微怔住。未来,才是重要的么?只要未来幸福就可以了么?
但是过去的岁月,是未来永远无法弥补的罢。这孩子还这么小,还是一张白纸,所以,可以任由他们涂画。而他自己,已经不能了。
“人生到处如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不若就叫她‘鸿雪’罢,这样小名还是雪儿,也算是为了纪念她的娘亲。”
墨青玄终于展颜道:“好极!也的确是个女孩儿的名字。白鸿雪,白鸿雪……”
小女娃儿嘟着嘴,哼唧了一声,被白虚瑕用衣衫包住,缚在顾准背上:“唐姑娘其实很喜欢临安,很喜欢梅家村……她的骨灰,就葬在梅家村的竹林中罢。这孩子也要先拜托你,寄养在梅家村的吴老二家里,待这边告一段落,我即会过去。”
顾准点头,便即出门,他身法诡异,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渐渐亮起来的天幕里。墨青玄呆呆望着唐绾那一荡一荡的秀足,飘来散去的头发,想起她唱过的歌儿,努过的嘴儿……如今,已是阴阳相隔。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唐门暗器,多出自“璇玑门”一脉。唐门系统庞大,旁枝众多,除嫡系有问讯、质疑、插手、接管等权力以外,旁系则分成不同部门,分管财政、农贸、执法、技术、武学、祭礼、传习等等多个方面,在各省各路都有堂口,互通有无也多互不往来。
“璇玑门”自然就是掌管唐门暗器技术的部门。这里集结了来自各地的顶尖手艺人机关术者,从事暗器的研制与开发,而他们做的,还仍是最最下等最最简单的工作——最高端的技术,最顶尖的材料,永远都掌握在唐门内部人的手里。然而因为唐门由来已久,深深承袭了古时读书风气,并不像其他江湖门派一味追求武艺卓绝,而是要求门内上到嫡系,下到奴婢,必须读书识字,于是负责传习的“无涯门”一支在唐门中的地位一直固不可撼。“无涯”取自《庄子》中生有涯而知无涯的意思,这还是“无涯门”的第一位首脑唐诗的主意,不过他已经是百年前的旧人了。
“璇玑门”研制出的所有暗器,都需要“无涯门”来取名,之后通过负责执法的“锁璧门”的检验。这也无形中牵制了各门之间的权利和技术分配,使得“璇玑门”没有藏私的可能,而“无涯门”与“锁璧门”也不会荒废暗器功夫,毕竟给一个暗器取名和检验,前提都是把这暗器摸通耍透。
唐萧最后对墨青玄使用的,正是“壮思飞”的手法,这手法说白了就是满天乱扔暗器,只在逃命或者显摆时使用,全凭多年苦功,一己之力,同时发出身上除了必杀之外的所有暗器,让敌人防不胜防,招架不住,成为暗器的活靶子。这种手法在唐门并非高深,但唐门每一种暗器手法也并非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儿戏。“壮思飞”难就难在“同时”,唐绾身上可以带千万个暗器,但是她每次只能发出两百多个——这在年轻一代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而唐萧深深以自己可以发出五百三十七枚而骄傲——尽管这样的骄傲换不回唐绾,也取不了白虚瑕与墨青玄的性命。
他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跑着,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该去向哪里。
他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而女儿还留在仇人的手里……他恨,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恨;他怨,他没有合适的立场去怨……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奔涌,她出生时候,他九岁,将她抱在怀中,生怕弄碎了这红彤彤的小人儿……而她哭闹不止,见着父亲都嗷嗷大叫,各位叔叔伯伯表兄表姐轮流抱着她,唯独躺在他的胸前,她那只有一点柔软毛发的小头仰起,竟然无声地笑了,像一个小柿子突然咧开了嘴……他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表妹会如此丑怪,但他还是从心底升起了一阵骄傲,萌生了保护这个小柿子的念头……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愈发地好看了,粉雕玉琢一般,皮肤也不如刚出生时候那般殷红,白嫩得如镜湖里的水沐藕一样……
他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他总是在身边守护着她……就算每天的训练再苦再累,看到她欢喜的笑容,他的疲惫就会一扫而空。她出落得越发标致,和表弟表兄都打成一片,但唯独在他面前,她会像对着娘亲爹爹和唐老太太那般撒娇不讲理。她总是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抓着他的袖子哼哼唧唧,或是在他外出回来,雀跃着扑进他的怀里,甜甜地喊他“萧哥”。她小鸭子一般稚嫩的声音冲淡了他刚杀过人的满身血腥,让他那般平静……那是只属于她的疼宠,就像她的骄纵,也是只属于他的一般。
然而这一切都变了……就算嫁给他之后,她的笑容都是那般的淡。她对他是好的,但是不够,那是好,是敬,是客气,是亲情,不是爱。
不是爱情。他终于明白。这么多年,都不是爱情。
而爱情,竟然在那个冷冰冰的小子身上,静悄悄地发生。
唐萧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唐门的。只是唐门的总管唐尽心看到他的一瞬间,没有认出来这就是风流倜傥人见人爱的四少爷。
她再也不会和他一起手牵手回家了。唐萧有些木然地笑笑,倒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