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军休整三日,却是正巧赶上了这一场大雨,冲刷尽了战场的血腥,也凉快了战士们的心情。墨青玄和白虚瑕难得悠闲,便也弹琴对弈,吃吃喝喝。
“携酒上吟亭,满目江山列画屏。赚得英雄头似雪!”墨青玄高声道,“哈哈,快哉,快哉!往年回想,这才算无悔无憾!”
“谁弱谁强多罢手,伤情,打入渔樵话里听……”白虚瑕也轻轻说出下阕,“这《南乡子》……也只有消除战争,才能回乡罢?”
世界缩得如屋檐一般,两人在帐中朝着外面观望,只觉得这世间之事,除了生死,有哪一桩不是闲事。白虚瑕静静地站在自己身边,并未对这场扰了他观星的雨有任何怨言。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仿佛梦里才有,仿佛此生再不会有。什么听雨高楼上客舟中,自己在这时时拔营便走血流成河的乱世,不就是如江心激流客舟中一般?而何处是家,何处是家。墨青玄想到这里不由分神,却不小心将手中的腌肉干掉到了地上。白虚瑕见状笑道:“墨兄怎生这般不小心,上阵杀敌也不曾手软。”墨青玄正待回嘴,却见这讨了便宜去的白毛狐狸已俯身用帕子拾起肉干,缓缓行进帐里去了。
墨青玄不由一笑,只觉得自己能认识小白,真是幸事一件。虽未赶得上今年临安的初雨,但如这般,两人能在一起,便比什么都好。不会感到寂寞,不会感到孤单,浴血沙场也好,马革裹尸也罢,都有他在身后看着自己帮着自己。沉默而温柔,如此让人安心。
只听白虚瑕道:“墨兄怎地还私藏了不少奶窝子,却是从哪里顺来的?”
墨青玄面上一红,慌忙回头解释,却听衣袂之声渐近,来人内力不高但轻功绝佳,定不是军营中人,不由按住腰间大笔,屏息不动。既然并未有人知会通报,来者想必不善。如今人人皆知无瑕公子来了军中权当参谋,投靠金国的武林败类来了一批又一批,便是为取他项上人头,好能封赏千金,进爵万户。这些人早被墨青玄打得七零八落,始终讨不得好去却偏生依旧虎视眈眈。
唐绾七八个纵落,避过营中巡视兵将,来到墨青玄面前时,看到的就是他这副凝神备战气势汹汹嘴角沾的辣椒末还在一飘一摇的营火下分外动人的模样。
她禁不住笑了出来:“黑猴子,什么时候喜欢吃辰州砂了[1]?”
夜色凄迷而微有冷意,便是这夏日骤雨之势渐息。夜风带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稀星不见,朗月不现,眼前的人儿在幽幽将尽的营火中,看得似也不能真切,好像要在黑暗里化风而去一般。
墨青玄脑中突然闪过唐绾第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的画面。那天目山畔竹林中惊心动魄的一战,飞扬的鬓发在冬雨中飘着他叫不出名字的馨香。她的身子和发丝一般柔软,但嘴巴却比唐门的暗器还要硬得多。
只听唐绾笑盈盈地这么一句,却引得她胸部鼓鼓囊囊的一团动了几动。唐绾脸色微变,墨青玄还未反应过来,白虚瑕疾步从帐内迎出,低声道:“进帐再谈。”唐绾和墨青玄也晓得利害,忙进得帐去。唐绾从前在白府,还未进过白虚瑕的卧室,如今进帐,只见一榻边堆满吃食,书本杂乱;一榻旁规规整整摆了换洗衣物与几簿薄册,不用说也知道哪个是白虚瑕的铺位了。
“行军打仗定必从简,还望唐姑娘不要介怀。”白虚瑕仍说着客套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唐绾,她看上去丰润不少,却憔悴了许多,看到她胸前一团,心里却已转过十几个念头。莫非唐门有变,否则依唐绾的性子,怎么还会回找他们?
“我……”唐绾看着眼前人明显疲惫却仍风神的脸,突然觉得一阵莫可名状的难过。不知是对自己命运的叹惋,还是对这世道的不满,竟让这风华绝代的男子劳心至此。
白虚瑕心知墨青玄和唐绾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时间有限,首要的是让唐绾镇定下来,便倒了杯茶过去:“唐姑娘。”
唐绾伸手欲接,却像顾忌什么一般,墨青玄才看到她胸前的东西,露出半个白生生的小脸,竟是一个熟睡的婴孩。
“糖丸,这,这——”
“这是我女儿。”唐绾怜惜地看着红扑扑的睡脸,低声答道。
“恭喜唐姑娘,昔别未婚,儿女成行……”白虚瑕笑着道贺,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做何念头。
墨青玄如坠雾里,突然心想北游如果知道此事不知会有多难过。
唐绾脸色骤变:“事已至此,我只能带她一起来,不能让她,让她在那个家中……”
只听“啊噗”一声,原来是那圆圆润润的小女娃打了个喷嚏。白虚瑕微微一笑,脱下自己的外袍。唐绾不由自主将女儿递到白虚瑕手中,见他轻而又轻地将女儿包好,又用被褥细细垫了,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唐绾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如果他是这孩子的父亲该多好,她多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通敌卖国的父亲。
墨青玄还在发呆,唐绾道:“长话短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们……唐门已联合了金国,准备以蜀中为据地,从西、北两面夹攻宋军……唐门上下基本都已同意联手,金国开出的条件也相当优厚……”
墨青玄和白虚瑕闻此,一个跳了三尺高,低呼道:“什么?!”一个沉默不语。
唐绾银牙紧咬:“我抱着雪儿散步,恰走到别院,才听到……听到萧哥他们正在商议此事,唐门长辈都有参与,一个也不曾少了去。我不敢听太多,怕被发现,于是立刻逃了出来……也,也不能让雪儿待在那个家里。我……我只能找你们了。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不能卖国,不能……”说到这里,咬着红唇,就要哭出来。
白虚瑕轻叹一声,并未言语。墨青玄怒道:“唐门果然早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借着金国力量,得到巴蜀一代,然后再进中原也未可知!”
唐绾并未像当初那般反驳,只是啜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何崇州已经这般好,唐门已这般好,为何他们就要整个天下……天下真的就那么重要?为了这个天下,唐门不停训练年轻弟子,培养各种杀手,采尽世间奇毒,试遍天下暗器……真的,就那么重要?”
白虚瑕看着眼前憔悴着却依旧艳丽的女子。她还是这般的年轻,失却血色的唇依旧饱满,满是风霜的脸也仍然细嫩。她再不像当年临安城中、天目竹林那般的明快和单纯,尽管她知道的其实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但她已无法承受。
她的天真让他有些心痛。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远在北方的女孩子,也是这般的天真单纯,这般地让他感到安心。只有这样的人,和他们打交道才不需要太过防备,不需要步步为营,不需要担心可能会有的背叛……尽管他一直担心着,尽管他从未相信过别人就如他从未真正地相信墨青玄,这个如此单纯的、连生气发火都这么直截的把他当做兄弟的人……
白虚瑕想出了神,却立刻将自己扯回来,不由转眼去看墨青玄,墨青玄一双大眼却正在盯着他,似是等他出主意。他只得道:“唐姑娘,你深明大义,冒险前来知会我们,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见墨青玄有些急躁地扭了两下,又道:“唐门密探必定已经紧随你之后,如今之计,惟有将你先藏匿起来,再……”
帐外“嗖”的一声,若上元节的烟火一般,五光十色在不远处的密林中乍亮。白虚瑕和墨青玄的帐篷靠近营地外沿,是墨青玄主动提出的,他自信可以护得小白周全,毕竟是横扫千军的练武之人加上一个警觉性强的失眠可怜人,所以睡在营地边上,的确也无形中为守营将士减去不少压力,消除不少危险。
三人掀帐看去,却是一个雪衣男子静静标来。他是那般安静,安静得似连呼吸也无,但是又那般迅速,似唐门最快的暗器也比不上的速度。
“绾妹,你何苦如此!”雪衣男子轻轻落在树干之上,略有些高高在上地看着脚下三人。那个一身白色如玉的人,虽然在军旅的风霜中折磨这许久,却还是难掩明净出尘的高贵气息,丝毫未见伤痛倦怠;那个一身墨如子夜的小子,身材更加挺拔高大,面容也愈发英俊了,他明亮的双眼在夜里就似两盏用什么暗器也打不灭的灯火,燃烧着那么多种感情:愤怒,不解,厌恶,无奈和跃跃欲试的热情。
而那个自己宠爱了一辈子的女子,站在他们的中间,用那样悲伤而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她杏核一样的双眼哭得肿了起来,在这摇曳的营火中,虽然别人看不清楚,却是瞒不过他的。自己以前从未让她哭过。但是自从,自从她认识了他们,她便开始哭泣了。
唐萧心里一阵难过。他并未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唐门想称霸武林乃至逐鹿天下的理想,是从祖宗传到现在的,何况强者不就是要去控制更多的地方,不就是要去掌握弱者的生命么。他自己也一直为了这个理想而努力向上爬,不管从小到大那些非人的训练多么艰难,多么难以承受,他都走过来了,并且成为唐门年轻一辈的翘楚。尽管据说唐门还有很多人隐在暗处,流在别帮,并未让人得知,但他的确不管放在哪里,都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何况,他还如此年轻。而他这么出色,这么好,他自以为可以配得上她,这个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女孩子……然而这么多年,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却不如那几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人。
他简直恨极了眼前这两个少年,尤其是那个沉默平静的白衣,虽然站在自己的脚下,却是那般的尊贵而不可侵犯。
白虚瑕轻道:“唐姑娘,你们先谈,我和墨兄进去喝杯茶。”说着拉起墨青玄的袖子就往帐中走。只剩唐萧和唐绾两两相对,唐萧轻轻跃下树梢,哀哀地看着唐绾。
“你来做什么,是要带我回去接受家法么?”唐绾语气有一丝颤抖。
“我只是不放心你,过来看着你。”唐萧扯出一丝微笑。若是唐家的佣人们看了,定会觉得很是奇怪——他们从未见过四少爷有这般难看的笑容。
“你走罢,我不会和你走,雪儿也不会走。”唐绾的声音如切冰断雪,愈发地冷了起来。
唐萧脸色一肃:“她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要带走她!难道,难道……”他没有说出口,难道,我的女儿要让白虚瑕养着不成?
唐绾没有说话,只是不屈地看着他。那是他一直喜欢的神色,一直爱着的双眼。他就是折服于这样一双明媚的双眼,如此单纯,如此快乐,如此倔强的可爱的人儿。而这可爱的人儿,心中却装了别人……唐萧猛地咬牙。
越过唐绾的纤细肩膀,帐内一抹白色正在榻上,唐萧识得那是昨日两军对垒之时高台上白虚瑕身着的袍子,于是再不犹豫,扬手就是七七四十九道蓝光。唐绾看出他的手法,脑中轰地一声,别无它想,纵身扑上,只盼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暗器。墨青玄正不放心地偷偷观看,见状双掌隔空一拍,拍歪了不少蓝星,还有几颗却都刺入唐绾的身体,唐绾吭都没吭一声便软在地上。唐萧一生高傲,从不用毒,但自从不敌苏雨尘和墨青玄,又对白虚瑕怀恨在心,便也提炼了独门秘药,淬在自己的得意暗器之上,却是专门准备对付这三人的。
唐萧愣在当场,口中喃喃:“绾妹,绾妹……!”跌跌撞撞几步就要走过去。
墨青玄虎吼一声,拔剑欺上前去挡住唐萧。白虚瑕也自屋内闪出,慌忙俯身扶住唐绾,却见她发丝凌乱,眼神涣散,一口气马上就要提不起来。唐绾深知这暗器的毒性猛烈,只是庆幸女儿毫发无伤,自己的身体却说不出的麻痒难当。她正自恍惚,只觉一阵好闻的男儿气息扑面而来,整个人已在白虚瑕的怀里。白虚瑕伸掌贴在她背后,唐绾只觉得暖洋洋说不出的受用,明知道白虚瑕是在虚耗真气为自己续命,又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白虚瑕见唐绾双颊蓦地飞红,嘴唇却是愈发苍白青紫,心下更是着急,疾道:“唐姑娘,你可有带解药在身上?”
唐绾笑了,笑得明艳动人,仿佛十六岁那年的自己:“这是萧哥的‘离人泪’,当世没有解药……他,他并非有心的……纵使,他要杀你……我求你,求你不要杀他……”
白虚瑕一惊,努力压抑怒火,只见唐绾气若游丝,眼中却充满期待,只得道:“好,我答应你。”抬眼一瞥,只见墨青玄和唐萧斗得正狠。唐萧仗着暗器轻功了得,巧转腾挪,尽量不让墨青玄近身,墨青玄剑术精妙却施展不了,但又因为内力充沛,所以也追打得不亦乐乎,招招拼命,剑剑杀着。他经过上次一战,对“断水”早有防备,唐萧怎地也讨不了好去。
唐绾的小手兀自扯着白虚瑕的袖子,道:“我,我还,还求你……”说着眼光看向室内,白虚瑕知道她说的是她的女儿,“求你照顾她长大,让她……莫要姓唐……”说到这里,一股黑血从她嘴角淌了下来。白虚瑕甚至有手忙脚乱想去擦拭的冲动,但这辈子还未做过这样的事,一时愣在那里。
唐绾以为他介意仇人之女,神色急迫,两行清泪自腮边滑下:“求,求你……”白虚瑕方才缓过神来,道:“我定待她如己出。你放心。”
唐绾听得此言,心口突然一松,柔柔地笑了。自己这一生,鲜少有温柔的时候,爹爹和娘亲一直由得她,老太太有时候会宠溺地说上两句,萧哥也不在意……眼前这个神清骨秀的男子,这般面含忧色地看着自己。如若自己当时对他温柔一些,对他好一些,会不会,会不会他的心里会有自己?他外表冷冰冰的,但其实是这么温柔善良,明明唐萧要杀他……他却还是因为心软而答应自己无理的请求。
白虚瑕不断地渡入真气,却见墨青玄一剑刺过,唐萧倒飞两丈,左臂却被凌厉无匹的剑气划了一尺来长的血口。墨青玄突然觉得心里一撞,转眼看向唐绾,只见唐绾面色红润,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好像当年嘲笑自己是黑猴子那般,墨青玄呆得一呆,只听暗器破空之声,原来是唐萧趁机偷袭,他见打不过墨青玄,只想夺路而逃。
唐绾看了一眼墨青玄,想起自己和他争吵斗嘴的种种,是昔流芳,悉不可追……现下自己却在最记恨、最惦记的人的温暖怀抱里,这一生,好像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但又好像没有什么憾事……自己没有背叛家国,也让女儿有了托付,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爹娘和老太太,还有这个,这个无瑕的人……这个无瑕的人,可会为我伤心?
唐绾柔柔地笑着,用尽所有的力气伸出手去。好想摸一摸他那紧皱的眉,怎么他会那么忧悒,怎么他,会让自己那么喜欢。自己是个不贞的女人,明明有了丈夫孩子,却偏生,偏生记挂着这个人……
白虚瑕只觉唐绾软软的身体愈发地无力,自己的内力有如泥牛入海,越来越没有用处。唐绾轻声道:“西湖,好美,梅家村,仙子……东坡,东坡……”那嫩如小鸭子一般的声音,却是戛然而止,曾经星星一般明亮的双眸缓缓闭上,还未碰到白虚瑕脸庞的手,也悄然垂落。
白虚瑕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个爱娇爱俏的任性女孩子,香消玉殒在自己的面前。她最后想触碰的是什么,聪慧无双的他竟然无从得知,但是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始终欠了她一盘东坡墨鱼。
世人皆知无瑕公子言出必行。而对她,他却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他的诺言。
[1]辰州朱砂,最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