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岳家军治军严谨,但岳飞也非无血无肉之人,此次颍昌大捷,众将士出生入死,眼见金军退兵长葛,也等着张宪那边的消息,岳飞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令休整三日,任由几个年轻人跟着一干老将胡闹。
王贵因为战斗时的退缩不前被岳飞训了一通,想到杨再兴的英勇殉身,不由也流下泪来。岳云全身受到百余处创伤,所幸皆为皮肉伤,着实耗了大半瓶白虚瑕的玉肌膏。白虚瑕战时充当军师,战后又充当药师,忙来忙去,也不像墨青玄那般满头大汗。
“小白,我说什么,你真是冰肌玉骨清无汗呀!”墨青玄正赤裸着上身用棉布擦拭臂上伤口,见到白虚瑕端起自己的血水正往外走,不由调侃。
白虚瑕微微皱眉,似是实在不愿总被人当做女孩子看:“在下哪有花蕊夫人那般冠绝群芳,倒是墨兄你未寝却欹枕钗横鬓乱[1],端的是艳丽无比。”
墨青玄哈哈一笑:“可不是,唉,不知西风几时来?征人几时还?你看,这些南雁,都已北还了。”说着指向营外天上一队飞鸟,非得指鹿为马说是大雁。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亏得这被老天爷偷换了的流年,它们还始终在一起,南来北往,背井离乡,都还互相陪伴着……好些人也是这般,总胜过孤零零一个人。”
“人生在世,有谁不是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呢?”白虚瑕抬头看那飞鸟,眼底一片羡艳。只是片刻又沉入深潭,待转过头来,又是那无争无碍的温文微笑,突然微微一怔,束发的金丝带竟然猛然断裂,发丝如行云流水披散在肩,恍若飞天。
墨青玄也是一愣,心底不由紧张。衣袋忽断,乌鹊乱啼,往往是不详之兆,古往今来,人人皆信,他正欲说些什么话打发过去,却见一员小将奔来,笑道:“无瑕公子,墨小哥,就等你们了,赢官人正在喝酒,快来快来!元帅可是许了的!”
白虚瑕俯身轻轻拾起金丝带,缓缓放入袖中,又扯出一条天蚕丝带来束起头发,笑道:“元帅明知他说喝酒镇痛是幌子,终于也是允了。墨兄,我们即便不喝,也总要去看看。”
墨青玄一下蹦起,光着膀子便拉着白虚瑕出去:“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待本公子大展厨艺,好好犒劳将士们一番!”
墨青玄用单调的粮食做好一席美味,岳云已是饮了三四盏,醉了五六分:“墨老弟,你这火头兵,是不是也得当个小校之类的了?”
“待金兵一灭,金国一破,我便和小白四海逍遥去也!哪还要这劳什子官衔,虽然有人说什么‘男儿未遂封侯志,空负堂堂八尺躯’,但得受皇帝管朝廷辖,隔三差五条条框框,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喝茶,这样的生活本公子可受不了!”墨青玄弯腰一把捞过岳云手中的酒盏,“应祥大哥,你还是别喝了罢!”
“喝!墨老弟,无瑕公子,你们也来喝呀!”岳云兀自抢过另一坛酒,拍碎封泥,灌个不休。“男儿在世哪有不饮酒的,何况是这等大胜!杨叔叔,云儿敬您一杯!”却是将手中烈酒往天上一洒,没头没脑淋了自己一腿。墨青玄见状,一阵难过涌上心头,心气一豪,一屁股坐在岳云身边,道:“应祥大哥,我来陪你喝!”白虚瑕一愣,还未来得及阻止,所有言语已被墨青玄对自己的灿然一笑堵在嘴里。
也罢,便让他放纵这一会罢。自己小时候,不还和兄长偷偷饮了那么多马奶酒么?
“好!”岳云扯来另外一坛酒,笑道:“男儿应如此!对酒当歌歌不成,再战胡虏虏无生!”墨青玄哈哈一笑,抱起坛子便喝。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饮烈酒,那看似和水毫无区别,闻起来却杂糅着奇特香气与难言怪味的液体一旦入口,却是那般辛辣呛喉。那样不同于任何调味品所能带给他的味觉,从口腔划过咽喉,再一路割进胃中。墨青玄只觉一阵烧灼,一股自己并不喜欢的气息伴随暖意从腹中缓缓升起。
白虚瑕眉头一皱,忙递过两碟小菜,几个馒头,道:“墨兄,应祥大哥,快些吃点主食,空腹饮酒对身体太多伤损……”岳云哈哈一笑,也不客气,接过便吃:“无瑕公子,不一起喝一杯么?”
白虚瑕还未答话,墨青玄便道:“小白,来,来喝一口,哗……真好喝……”说着便拉着白虚瑕的袖子,不由分说便抓过一只杯子斟满了酒。白虚瑕见墨青玄双眼明亮,满脸期待,心中竟是一软:“浅尝辄止,在下量浅,只得一杯。”他仰袖抬头一饮而尽,脑海中却浮现出儿时和兄长在一起大笑的模样。
墨青玄饮过一杯酒,早就强忍嗷嗷叫的冲动,想让白虚瑕也常常这如此辛辣的玩意儿,谁知眼看着他一杯下肚,神色不变,不由很是失望:“唉,小白,都说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还以为你也会给这酒辣得不行……嗝。”
白虚瑕笑道:“墨兄是性情中人,表情自然都在脸上,刚才那眉头都皱成了球,我便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切不能再喝了。”
岳云显然已醉了,有时多喝一杯,都会让一个清醒的人立刻变成醉鬼:“无瑕公子平时女里女气,能喝这一杯已是不错啦,哈哈,墨老弟,我们继续喝!我武艺比不过你,酒量可不想也输了!”墨青玄虽然不喜欢酒的气息,但是这一股自胃中升起的暖意,这一种划破内脏一样的强烈痛楚,面前岳云醺醺的面庞,使他点了点头。
墨青玄内力浑厚,却未想到运功逼酒,扭头看着白虚瑕,却见原本白白净净的面庞上,从脖颈往上爬起了一层红霜,白虚瑕一直面色不变,少有潮红,如今英俊中多了一层妩媚,一双清澈的眼睛竟也有些迷蒙。墨青玄见他饮酒上脸,以为他真的一杯便醉,于是赶紧道:“小白,你快些吃点东西,我们之中好歹要有个清醒人在,否则过会该如何是好!应祥大哥,咱们干!”
白虚瑕暗自摇头,心道你既然也知道得有清醒人,还这般……却也想由得他。却没有发现自己愈发地纵容眼前这个时时关心自己、为自己着想的单纯少年了。
他只是想让他快乐。哪怕是片刻。
白虚瑕缓缓吃着墨青玄炒的野菜,静静看着周遭的将士们吃吃喝喝,笑闹成一团,有的却突然放声哭了出来。七月的夕阳洒在众人肩上,似是都有了一层血意,晃晃悠悠,摇摇荡荡,有些不真切起来。白虚瑕取出墨青玄做的麻花琴轻抚,怔忪古调,阳关三叠,长清流水,在这苍茫暮色中竟然隐有铁马冰河之意,偏生又透着平和安然,慰人心思,并没有杀伐残戮的血腥之气。
“寸心十指有长短,妙入神处无人知。听中忘却前溪碧,醉后犹疑边草白[2]!呛呛呛呛……”
“说得好!会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岳云说着一口将酒坛喝了个底朝天。墨青玄也捧坛大喝,只觉这割喉穿肺的液体流入身体之时,自己却能从疼痛中找到一丝快感。好像这样就能体会到杨再兴万箭穿心、众将士浴血披身的疼痛一般。
只是他也知道,这疼痛其实算什么呢。
“爹爹,爹爹。”岳云靠在栅栏边,满脸通红,已经醉得稀里糊涂,“爹爹您看,这残阳若血,若是我们在汤阴,此时定可闻着千家炊烟香气纳凉聊天,爹爹,您说那是怎生的恬淡光景,爹爹。”
白虚瑕看着岳云,心中一动,却只是唤来一名小兵,让他搀扶岳云回帐好生照料,自己扶起七荤八素的墨青玄,走向军帐。
小时候是喝过桂花酿的,清清淡淡地装在上好的瓷杯中,花香中隐隐透着一股沉迷,师父说这是酒香。墨青玄一直不懂,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要饮酒。练武之人最重自律,而酒能乱性,又这般辛辣刺喉,真不知有什么好处?
而今,他也醉了。醉得厉害。醉得开怀。
扶着跌跌撞撞脚步不稳的墨青玄进了营帐,灌了他几口清水下肚,只听他迷迷糊糊地喊着师父师兄和各种吃食,还夹杂着自己的名字,不由摇头苦笑。
“墨兄,”他轻轻唤道,“墨兄?”
“呃?”墨青玄打了个酒嗝,差点喷得白虚瑕背过气去,“我这是在哪?云好软……”
“墨兄醉了,我们已回到寝帐,明日还得休整备战才是。”
“噢……”墨青玄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小白在,真安心……”
白虚瑕微微一愣,轻声道:“若我有天不在了,你……”
墨青玄虽然酒醉,但却能听到外界声音,只是迷迷糊糊应道:“我保护你,你怎么会有事,你若是有事,先取了我性命再说……嗝,我定要金军十万全数为你陪葬!”
此番话说得前言不对后语,但白虚瑕还是心中一震,仿佛坚守了多年的什么宝贵事物,就要生生被眼前的少年抢走了一般。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言漂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壁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白虚瑕坐在墨青玄身旁,看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轻轻地擦拭,低低地吟唱。当时年少春衫薄,当时还是束发年纪的两人,如今,不知不觉已经经历了这么多。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竹林琴歌,梅下早约……连羁旅漂泊,都是一起的。
只是东风妒花恶,终究这嫩萼,也要被吹落。
如今且让他借着这一杯未曾让他醉去的酒,暂时忘却罢。
[1]苏轼《洞仙歌》对后蜀花蕊夫人的描述,后面几句“西风”“流年”句也用本词中的语句。
[2]出自顾况《李湖州孺人弹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