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名为在我门下学诗读史,但我一直只将你做弟弟看待,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万要好生照料自己,很多事情,要尽量看开。这次春铨[1]不中,我也有责任,实在未能好生敦促与你。你儿时奔走逃兵,本就亲书较晚,如今你有这般成绩已很是不易,你学诗以五柳先生始,应领悟他豁达胸襟,又喜王摩诘,切莫忘记王孙自可留……”白虚瑕念念叨叨,也不管低垂着头的北游是何表情,“如今你作诗纤丽雄快,颇有东坡之风,但偏工藻绘,待你经历更多,想必定会别开生面,创出一番新的天地。少年人难免意气风发,裘马轻狂,只是切莫太过悲愤激昂,只会伤己伤人,寤寐不忘,届时可能会很是痛苦。”
“北游一定不忘公子教诲,草书学张颠,行书学杨风,只盼能临得公子一二,不为公子丢脸……”北游甚少听到白虚瑕絮絮叨叨这么多,知道这次是真个要分别,而自己脑中空空荡荡,已经不知道该怎生答复,只是不停点头,努力记住他说的字字句句,铭刻在心,镌镂在骨,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到。口中颠三倒四说着,嘴唇却抖个不停。
“我知你爱书百事废,饭冷口干呼不来,我也很是欣慰。我已修书一封给江西派大诗人茶山居士,过得两年,你便去随他真正学诗。这几年我多教你经义策论,诗词方面毕竟欠佳。茶山居士力主抗金,反对和议,想必你们会谈得来,只是希望你能劝慰与他,如今秦桧掌权,一味与其争执并非合适……”
白虚瑕背过身去,强压心中隐隐疼痛,轻声带笑道:“我还记得你的名字是因为秦少游……假以时日,北游定会成为不输他的大诗人。”他仿若没事一般又面对北游,双手按着他的肩膀道:“那么我便走了。厌学想玩之时,便回去天目山下的竹屋看看,念及当时在那里被我逼着念书的时光,盼你能够刻苦用功……”
白虚瑕飘然而出,老乌早在门口备齐鞍马。白虚瑕在照壁处转头瞥去,只见偌大厅中,北游独自背门而立,双肩耸动不停。墨青玄一早还未来得及哇哇乱叫已被牛皋拉着便走,此时白府竟没有人可以安慰他。
而人总是要成长的,要靠自己站起来,而不是别人的搀扶。少年何事轻离别,如果这些都无法承受,以后该怎生生存。
白虚瑕念及此,便头也不回地步出门去。马蹄声响,马鸣声远,老乌站在门口,突见北游脚步踉跄地拼命跑出,不顾一切地高声呼喊:“公子保重!北游定会努力,待有朝一日公子回来,再吃一碗北游做的葱油面[2]……”话未罢,却已泣不成声。
老乌揽过北游,像揽着孙子一样把他拥在怀中,只觉得少年的身体不住颤抖。他不知道,北游心中隐隐地觉得,自己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到让他敬之仰之的公子了。
白虚瑕见到岳飞时候,竟然出奇的冷静。他自己不由都觉得有些异样。也许是因为墨青玄在旁边鼓来捣去,让人怎生也严肃不起来,更不会想到宋金仇怨、如何将岳飞斩与剑下。白虚瑕隐隐觉得自己和墨青玄在一起时间长了,总是无法狠下心肠,心下不禁戚戚。墨青玄虽然稳重不少,但念兹在兹的小白归来,自然又恢复了拉拉扯扯的本性,在岳飞面前都有些乐不思蜀起来。岳飞深知墨青玄脾性,也知道他和白虚瑕情意深挚,哈哈一笑,不去计较。
白虚瑕来到宋朝十年,却从未如此切近地见过岳飞。灭宋的最大阻力就站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心里竟生出没来由的一股尊敬之情,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他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满帐军士容整颜肃,一见便是训练有加,而人人面带忧色,便是因为金国毁约南下之事。
张宪在旁轻咳一声,墨青玄一整容色,拱手道:“岳元帅,这就是我说的小……白虚瑕,无瑕公子。”
“早闻无瑕公子少年当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今盟墨未干,口血犹在,金国将行台尚书省自燕京迁到汴京,又改制政事,便是想巩固复地。金国这一年的准备,着实不可小觑。听闻无瑕公子愿为国效力,运筹帷幄,本帅在这里先代中原百姓谢过了。”岳飞待白虚瑕相当客气,并未摆出任何元帅的架子来。旁边的张宪等人见岳飞这般口气,不由瞠目结舌,牛皋也目瞪口呆,只觉得这弱冠少年,再怎么厉害,莫非还能上了天去?
“岳元帅过奖了。”白虚瑕躬身行礼,进退有度,“在下前来,只愿略尽绵力,只是身子单薄,未曾习武,不能上阵杀敌,只能耍些聪明伎俩罢了。岳元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才是百姓福祉,在下不求加官进爵,只求能在元帅身边,派些用场。”
岳飞面上带笑,而忧色未改,三句话没有客气到,就立刻回到了战况上:“合着无瑕公子相助,军中能少了许多麻烦。完颜宗弼不死,兵革不休,如今他亲率手下十万大军,和一千名拐子马,五千名铁浮图,正在顺昌与刘守将对持。顺昌通判汪若海已启程去临安请兵,如今我们得了消息,也当增援才是,偏生还有多处需要增派兵力。”
白虚瑕拱手道:“铁浮图乃完颜宗弼所恃,号常胜军,又曰铁塔兵,配铁骑拐子马,自用兵以来,所不能攻之城,即勾集此军,”白虚瑕丝毫不理会众人奇诧眼光,淡淡说道,“但此乃古法今用,五代冉闵对阵慕容恪之时,慕容恪便用这兵连重装的出奇之法败了冉闵。之后金国从围猎经验中总结出这正面冲锋,两侧包抄之法。昔日宋江胜呼延灼,早有大破之道,我军完全可以等同效之,只增些许变化即可,用长刀大斧即可破之。徐宁传下之钩连枪操练战术,辅以藤牌,在下刚好也略有涉猎。如今兵力分散才是问题所在,收复城池越多,驻守兵将自然也越多,越往北方,战线沓长,加之供给不足,才是……”
“我老牛算是服了你了!”牛皋站在岳飞身侧,拍不到大腿只能一拍肚子,“白公子,这厢请罪了!”说着哈哈一揖,白虚瑕忙闪过一旁,道:“牛统制见笑了,在下只不过弱冠小子,能够登堂入室已是荣幸,怎能受你之礼。”
岳飞道:“自家人不说两家话,都不必客气。无瑕公子说得句句在理,也的确是本帅最担心的地方。所以才想趁此次北伐,速战速决,直捣黄龙……”
白虚瑕听得心里一惊,看来就算怎么佩服此人,也定必除之后快。金国如今怕岳飞怕得要死,都不敢以直名呼之而称其为“岳爷爷”。岳飞不死,南宋不灭。苟延残喘的朝廷不足为惧,而这般骁勇又衷心的猛将才实在令人堪忧。如今自己在其身侧,正是绝佳机会。
墨青玄一直少有地默不作声,似是想让白虚瑕独占风头以让众人心服口服,此时忽道:“元帅,恕我直言,我总觉得朝廷无意出战,待收复河南,很可能会让诸军班师,届时进退两难,我们……”
白虚瑕又是一惊,不知墨青玄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其实秦桧在朝中早就一直在怂恿赵构,赵构碍着自己面子,并未下定决心,但直捣黄龙是他万万不会允许的。如今墨青玄竟能想到这一步,此人不除……
此人不除?白虚瑕瞪大双眼,自己居然想除掉他?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又有些许的欢喜——原来的自己还在,没有被这个人完全抹杀……但是,但是要除掉他,怎么才能除掉他?
这飞扬的神采灵动的双眼,跃跃欲试的神情,不时对自己投来的真心笑容……怎么可以除掉他。
白虚瑕只觉得自己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越挣扎就越难以脱出。不如放弃,逐渐沉溺,还是放手一搏,鱼死网破……他不得而知。
[1]每年三月上旬举行的吏部出官考试专为恩荫子弟未仕官之人特设。
[2]陆游烹饪技艺很高,对自己做的葱油面更赞誉有加,认为可以和神仙享用的油酥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