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与白虚瑕跟随岳家军出战,已是两月有余。岳飞手下不乏能人异士,许多武林人士都拉帮结伙地前来投奔,又被分派到各处执行任务,墨青玄与大师兄贾静筠匆忙见了一面,一碗饭还没吃完的功夫,他便又行色匆匆地去了——金国自然也花重金高位买通了不少利欲熏心偏生武功又高得出奇的武林败类,加上异域蛮荒擅用毒巫的异能者以及极北苦寒之地的驯兽者,暗地里不知谋划了多少害人的勾当,贾静筠正是带领一批志同道合之士,专门用江湖的办法去解决这些牵扯了国家的江湖纷争的。
白虚瑕似是担起了后勤的担子,将军营管治得井井有条,进出用度,行军布阵无不大大给益,实在让岳飞轻松不少。连供给不足的军饷也被最大程度地利用,同时自己倾囊而出,江南两湖一带粮商谁会不卖无瑕公子一个面子,有的低价出售,有的无偿相赠,让岳家军着实好过了一段时间。但战争毕竟不比寻常炊饮,即便有足够粮食,运粮也成问题。所以岳家军仍然面临缺粮危险。六月初,岳飞正式自鄂州出兵,全军出击,接连收复州郡要害。
白虚瑕和墨青玄并非焦不离孟,两人各有所长,各展本领,互相也深知对方心性,每次重逢,更加亲密。墨青玄跟着张宪和姚政率前军与游奕君攻下蔡州,接应了前来镇守的马羽之后,又马不停蹄奔到牛皋处帮助牛皋的左军在京西路大败金军。牛皋因为攻克了故乡鲁山县而高兴不已,墨青玄也有别番收获。
他仗着自己内息绵长轻功了得,从蔡州直接奔向左路军,又往郾城回奔,路上跑得坐骑口吐白沫,心下不忍,只得弃了马匹,提气疾行,谁知半路冲出一匹黑马,见此人奔行如飞,野性难驯,竟起了比试之心,一人一马并驾齐驱,跑了三十余里,墨青玄昼夜劳顿,渐感不支,那黑马却依旧精神抖擞,汗似也未出一般。墨青玄心里有气,狠狠地瞪着这似是未尽全力、跑跑停停,故意挑衅的黑马。殊不知寻常武林人士的脚程耐力哪及得上千里骏马,他能奔走如斯已是十分不易,
此黑马四蹄踏雪,浑身乌黑,没有一丝半点杂毛,头尾足有一丈来长,背高八尺,一般人实难近身。头如博兔,眼胜铜铃,耳小蹄圆,尾轻胸阔,一见便是万里良驹。墨青玄心下欢喜,心想古代名将谁没有一匹好马,岳元帅和小白那两匹白马也是上上风姿,自己这般雄才伟略不世出的人才,却只能有什么骑什么,往往是培养感情的机会还没有,就又换了一匹马。如今这不正是天赐良机,给我这黑马做伙伴,合着大家一起一条路走到黑。
墨青玄想着,更加有心降服此马,于是提气一跃上马背。黑马一惊,没想到本来摇头晃脑只顾奔跑的人突然跳到自己身上,后蹄一踏,前蹄猛蹬,就想把墨青玄甩下马去。墨青玄被颠得恶心欲吐,努力运气压住,呼道:“马兄啊马兄,你我都不容易,也都是一身黑色,不如大家一起,有个伴不也好?……本公子实是需要一个好坐骑啊。”
“马兄”对墨青玄说的话全当耳旁风,兀自闹个不停。墨青玄狠下心肠,一不做二不休紧紧抱住马脖子,打死也不肯放手,大呼:“我可是没有用内劲打你,快快降了罢!”却是和严东溟以及众位师兄耍性子时候的死皮赖脸派上了用场。只是这黑马性子极烈,也许碰到白虚瑕那般温言软语的人还能消停一下,见着墨青玄这死缠烂打的无赖,更加窜上跳下,前俯后仰,颠得墨青玄几乎肝肠寸断。此时已是初夏,墨青玄只觉自己就像在锅里被不停翻炒的虾米一般,只能分离蜷紧身子,伏在马背上;又像蒸笼里的馒头,全身大汗淋漓却动弹不得。小半个时辰过去,墨青玄头晕眼花眼看要撑不住,只想张嘴吐舌大肆呕吐,只觉身下的黑马逐渐平静下来,嘶声也逐渐温和,不再那般暴躁愤怒,想是已经承认自己这个比他更不讲理的主人了。
墨青玄拍拍不知是被自己还是它的汗水打湿的马脖子,笑道:“马兄啊马兄,这个时候我真觉得我一个朋友说得没错……他怎么说来着,大概意思就是什么事坚持下去就能做到,果真如此!本公子就先谢了,嗯……得给你取个名字才是,不如就叫……就叫小黑好了!”
黑马颇有灵性,闻此不知是高兴还是不快地打了个响鼻。墨青玄不懂马语,兀自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唔……没有鞍鞯也就将就一下,好,咱们就快些回郾城去!看看小白操练的麻扎刀战术如何了!”
墨青玄最终还是没能赶上郾城之战,小黑高傲不已地在马群中树立威信的同时,他只能惆怅地在帐中喝着淡茶听白虚瑕叙述大战过程。听得杨再兴一杆亮银枪单骑杀了数十金军将士、岳元帅亲自出马挽弓以箭射金军,不由拍手大声叫好,但又听得白虚瑕用轻装斧兵战术大破拐子马,使其乱作一团,直杀到天黑,金军全军溃逃,让完颜宗弼与龙虎大王突合速、盖天大王塞里和韩常的突袭功亏一篑,直站起身来,抱住白虚瑕道:“小白!你真是了不起!像我们这般上阵杀敌,最多不过百来人,而你一句话,一个决定,却是能胜了两万人!”
白虚瑕被墨青玄抱着,心里却因为听到他这般无心之言而痛若重锤。这些日子他每晚噩梦缠身,夜不能寐,总是看见光头短辫身披毛裘的同袍兄弟浴血来寻他:“小王爷,小王爷,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我们?”他不能和任何人说出这般痛苦,只是仗着内息深厚、意志坚定才撑到如今。就连夜深人寂打坐之时,都无法静下心来。那都是他的同胞,都是金人!他们都是铁铮铮的汉子,女真国的好男儿,宁死不屈,战斗到最后一刻。而他在做什么,他在帮着宋人伤害自己的人民!为什么他在岳飞身边这么久,却还不动手?难道一直要以伺机窥探作为理由,以窃取更多情报作为借口?为什么不杀了岳飞,杀了岳飞,战争就结束了!为什么要帮宋人去杀金人?这样对得起兄长的信任、母亲的托付和父亲的在天之灵吗?
如今是和完颜宗弼正面开战,完颜宗弼一直是他最尊敬的四叔,军师哈迷蚩也在他小时候教过他兵法韬略。白虚瑕心里偶尔也曾想过和这两人对垒交战的感觉是怎样的,但那不过是身为一个晚辈,一个徒弟,想要挑战长辈和师父的野心罢了,何况不管哪一方的胜利都是建立在万千枯骨之上……这场赌博不就是像自己玩的一场人命游戏,而不论成败,都会有无数的棋子被埋葬……那么自己和屠夫刽子手,和其他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是了,他早已双手粘满血腥,他居然忘记了。
他直视着墨青玄清澈的双眼,突然很羡慕眼前这个少年——他也有家国恨,也有温柔意,但是,他的家国恨,是那般简单,他的温柔意,是那般直截!他只要单纯地生活着,单纯地战斗,单纯地笑和单纯地哭……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直白,没有拐弯抹角,不需要勾心斗角,不需要瞻前顾后……
他多么羡慕他。
他甚至嫉妒他。嫉妒他有亲如兄弟的同门,如父如母的恩师。嫉妒他有永远不会被影响的胃口,嫉妒他能敞开胸怀把自己当做朋友,而自己只能卑劣地虚伪地站在他的面前,像是在阳光照耀下无所遁形的阴影。
墨青玄只觉白虚瑕过于沉默,忙问:“小白,你怎么了?怎么恍恍惚惚的?我真是粗心大意,却没发现你脸色这般,是不是近日太过劳累?你本来就不像我们这些练武的粗人……”
白虚瑕见他这般关心自己,心里更莫名涌动:“让墨兄担心了,我只是觉得,杀戮太多……自己……自己罪孽深重。”
墨青玄闻言一怔,心道的确如此,自己刚才说的话,对这般善良的小白来说,的确是太过重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跟随张宪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刺出的第一枪,血溅在自己脸上的灼热,比煎饺子之时油滴澎到皮肤上更加疼痛。面前金兵脸上惊骇痛苦的神情,离他不到一个胳膊的距离,那年轻的金兵比他大不了几岁,他甚至在他颤栗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嗜血的脸庞……他至今难以忘记。自己多半只是伤人,令对方失去战斗能力,而不杀死,但白虚瑕一个战术,胜负已见,怎么会没有牺牲?
两人沉默不语,直到岳云进得帐来,问道:“墨老弟,是你带来的黑马?就快和白公子的白马斗起来了!”
墨青玄和白虚瑕都是一惊,忙跑向马厩,却见一黑一白,黑马四蹄踏雪,白马纯色无暇,分立两边,正在对峙。见主人到来,都是嘶鸣一声,对望一眼,屈蹄躬身,然后八蹄撒开如一阵风般狂扫出营,几近要撞到一起,偏生又保持着距离,一会便没了踪迹。墨青玄抬脚就要去追,被白虚瑕按住肩膀:“莫急,它们过会便会回来了。还好虽然奔走迅疾,却未伤到将士。如今你我先去元帅帐中,再过片刻便要商议战事,缺席不得。”
墨青玄还待说什么,但看着白虚瑕镇定自若,便也言听计从,和他一起前往帅帐。待出得帐来,未时已过,墨青玄忙奔到马厩,却见小黑和白虚瑕的白马踏雪并肩吃草,卿卿我我,顿时愣住。白虚瑕笑道:“不打不成交,便是如此,尤其两马都颇为烈性,自己出去跑上一跑,发现对方实力相当而没有恶意,自然会成为朋友。”
“就像我们这样!”墨青玄大笑一声,拍拍小黑的脖颈,与白虚瑕相携回帐。
“这几日真是累得慌,主要还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只盼过一阵攻下颍昌,吃些大肉……”墨青玄扭动脖颈,呲牙咧嘴地抱怨。
白虚瑕除下外袍淡淡道:“其实我军如果破了颍昌,再往朱仙镇,实在是兵力分散,会渐失进攻锐势,届时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岳元帅现在,也的确有些累胜而骄……”
墨青玄正要脱鞋,闻言不由一怔,其实他也是这般想法,但却不敢开口说出:“虽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岳元帅的确低估了金军的战斗力……小白,你……你怎么对我说这话?这毕竟是……不大好。”
白虚瑕笑而不答,走到帐前,缓缓掀开布帘,向天望去,突然觉得心底不知从哪升腾起一阵暖意,这是多年来都未曾有的,在与墨青玄相识后才有的熠熠和光。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在月亮清辉之下隐隐融融:“因为墨兄是亲近之人,所以不会计较。”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墨青玄,墨青玄突然觉得巨大的喜悦充满全身。
他是那么希望可以走进这个少年的内心。他如此清雅高贵,而不对人袒露内心。就算袒露,也只是瞬间片刻的小小失误并伴着防备。而如今,他把自己当亲近之人看待,并可以坦诚地说出心中的话语,他是多么欢喜!
“小白,我很欢喜!我很欢喜!”墨青玄傻傻地笑着,“我很欢喜!”墨青玄突然一阵风一般窜出,三蹦两跳便不见了人影。白虚瑕叹道:“物以类聚,人和马都一个模子,怪不得凑到了一起。”惊觉连带着说到了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却想起墨青玄刚才脸上装不出的喜悦表情,心里又是矛盾,又是小小的欣慰。
墨青玄回来的时候,白虚瑕抱膝在榻,并未入睡,也不曾挑灯夜读,他不想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个话都没说完就跑掉的人,只是告诉自己今晚月色动人。只觉膻味刺鼻,竟然是儿时熟悉的久远气味。原来墨青玄竟跑到三十里外金兵营中偷了新鲜的羊肉,回来路上又顺手掏了一只大蜂窝,虽然脸上手上全是红包,却不管不顾,拉开架势就蘸着蜂蜜开始烤羊肉。营中将士有不少都闻香起身,加上巡营士兵,大家呼呼啦啦围成一团把一整个羊羔吃了个点滴不剩。众人拍手叫好,大赞不已,都说墨青玄应该去御膳房掌勺,墨青玄便说是为了出战而慰劳大家。待得众人一哄而散,他把早就留好的羊腿塞给白虚瑕,见白虚瑕秀气的双手捧着羊腿,一脸惊愕的表情,咧嘴笑道:“想不到小白也有呆样的时候!快趁热吃了,虽然北游说你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但是偶尔为之,也是别有滋味嘛,何况这是本公子亲手烹制!这要在洛阳,可是花钱都买不到呢!”
白虚瑕见他脸上手上全是肿包,实在有些滑稽可笑,自己撕了几块肉,只觉口齿留香,外焦里嫩,蜂蜜入味,膻腥隐去而野鲜尤在,实在好吃,但还是放下羊腿,道:“墨兄下次切记不可如此,即便身怀绝技,深夜出去,又深入敌营,防不胜防,你是军中栋梁,若然有……”他见墨青玄剑眉皱起,忙识趣地道:“墨兄烤得果真好吃,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你自己也尝尝……”墨青玄这才复又笑了出来,抓着羊腿,任由白虚瑕从不知哪里变出的匣子里面取了些冰冰凉凉的药膏,在自己手上脸上涂来涂去。药膏甚是清爽,之前觉得其痒难耐也都渐渐消去,墨青玄心里一乐,不知不觉竟把整只羊腿吃完,躺在榻上四脚朝天。面带笑意沉沉睡去。
白虚瑕微微笑着,眼见丑时已至,也和衣而卧。腹中和和暖意,竟一夜无梦。
墨青玄在岳家军中与岳云、张宪、牛皋相处时间最长,自然也最是要好。这日听闻张宪南下要来郾城会师,便兴高采烈地拉了白虚瑕去迎接。白虚瑕见营中无事,心想此时张宪孤身领兵,未尝不是一个除去他的好机会,便也应承下来。小黑自从被墨青玄弄进军营,除了三日前在五里店载着墨青玄抵挡完颜宗弼的一千多骑兵时到处撩蹄子踹人外,还未曾畅快淋漓地跑上几十里,早就急不可耐,载着墨青玄欢快嘶鸣一声,一窜便是两丈有余。踏雪不甘落后,扬蹄追上。
张宪是岳飞的左膀右臂,武功智谋自然也是上上之选,只是平日军令如山,性子坚韧若铁,成熟得反而不像二十出头的样子。他见到墨青玄和白虚瑕这两个“编外人“跑来接应,不禁对这两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倍感亲切:“墨小子,怎么你今天又想打头阵?”
墨青玄腼腆一笑,却自然而然道:“这是当然,谁能比我猛来,我便也服他!”
白虚瑕摇头微笑,听张宪道:“如今金狗于顺昌大败刘錡部,我军攻下蔡州,虽然因为连环马失了几名出生入死的将军,但也总算不负众望,眼见着就要与完颜宗弼对峙于颍昌。如今背嵬军、游奕军和前军等主力俱都在此,怕是今日便要杀个你死我活。白老弟,你是不是……”
“那便是最好了!小白,过会我便送你回营……”墨青玄要上阵杀敌,自然担心白虚瑕安危,也知道必定血流成河,小白定不愿见到这等场面。却见白虚瑕面色一寒,以为是自己惹他不高兴,正待解释,白虚瑕一把拉住张宪道:“如此这般,却是哪位将军做了探颍昌的前哨?”脸上神色,却是有些微妙变化。
张宪不知一贯冷静的白虚瑕为何如此,睁大眼睛道:“是杨再兴杨将军,带着高林、李德等人……”
“如今东西并进,夹击盘踞东京金国主力之势已成,完颜宗弼屯兵于临颍,便是为了切断郾城与颍昌的联系,”白虚瑕脸色铁青,“而行军打仗,面对如此形势,势必派遣小队精锐人马先行打探。临颍县南的小商河河床不深,河面又窄,诸多泥泞已成墟泽,若我是完颜宗弼,必定将主力带到此处,给敌人一个迎头痛击,猝不及防,然后佯做溃败,将敌人引至……”白虚瑕见墨青玄已变了脸色,张宪也是一番游移不定,“万箭齐放,料他插翅也难飞……”
张宪嘴唇一动,强扯笑容道:“白老弟你心思缜密,完颜宗弼未必能想到此处,何况杨将军他们个个万夫莫敌,自然也会小心谨慎……”白虚瑕截道:“完颜宗弼征战多年,又有心腹谋士数人,焉能不会念及此等机会?杨将军过于骁勇,若是心气一上,难保不冲动行事,届时便更加顺了完颜宗弼的心思……双拳难敌四手,前哨最多不过百人,金军十二万,如何能……”
墨青玄大叫一声,也不言语,策马奔去。他向来对白虚瑕所言深信不疑,如今杨再兴命悬一线,他再无暇多想,只想借助小黑脚力,快些赶去阻止前哨诸人。眼见墨青玄片刻便没了踪影,张宪眉头紧锁,拿捏不定,白虚瑕却是轻叹一声,道:“墨兄一去,怕是又起争执,事不宜迟,还请张将军遣人去禀报岳元帅,讨得军令,只伏不击,约束杨将军的行为则为最好。在下坐骑脚力无匹,先去游说,稳住他们。”
张宪刚一点头,白虚瑕已经跃马绝尘。虽然疾奔腾云,他脑中却乱糟糟成一片。杨再兴死了不是很好?岳飞又会少一个助力,自己为什么要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嗯,是为了博得张宪和岳飞的信任,反正杨再兴是死定了,死定了……嗯,定是这般,定是这般……!
白虚瑕马鞭不停,眼前却混沌一片,只是朝着墨青玄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