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公子不由愣了愣,他背对众人,自是谁也没有发现。其他的人也愣住了,随即纷纷拍案而起,心里都抱着一个念头:眼前这个小子怎可对无暇公子这般不敬!
还未等众人脱口而出大胆狂徒无知小辈之类的话,无暇公子已悠悠站起,左手却回到身后摆了摆。众人虽然愤怒,却也都是腹有诗书的知识分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又全系在无暇公子身上。见他站起,自然都看向他,自然都看到他那玉箸一般修长的手指并拢,玉盘一般匀称的手掌晃了晃。
于是众人全都识相地闭嘴。自从南宋建立,临安稍微有些权势的文人士大夫们互相攻讦讽刺,或者结帮拉伙,倒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团结的局面。现在士夫楼中这些文人多是年轻气盛,却也投契,平日里吵嘴拌架也不过是为了嬉笑怒骂品评书画,交情都还是不错的。
楼内突然静寂无声,只是温热的炭火,烧得微微哔剥有声,噼啪作响。
墨青玄显然没有认为这众星捧月里的月亮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便像见到分散多年的兄弟那般亲热,上前差点没搂住无暇公子,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道:“刚才转个身你就不见了,真是的,也太冷淡了罢,我初来乍到临安,好不容易认识个人,也不带我到处玩玩。”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想原来他和无暇公子不是故交,却只是刚刚认识,便这般不客气,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粗俗野人。
无暇公子笑道:“兄台为何如此称呼在下?”墨青玄对这个问题觉得颇有些莫名其妙:“又不知道你名姓,看你白衣,便是小白了,难道是老白不成?”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均想,幸亏这是无暇公子,若是对秦相国这般无礼,岂不是脑袋身子已经分家。
无暇公子故意道:“那么,我可以称你为……黑兄?”
“不不不,”墨青玄摆摆手,又说,“小白果然聪明,不过我不姓黑,我姓墨。”他并不是没有笨到为了提防而不告诉别人真名全姓,只是对方问了姓,便说自己的姓,没提到名,自然也就不说了——否则万一碰到了知道他声名盛名的人,岂不是还要忙着被瞻仰?
无暇公子道:“适才多亏了墨兄,我见墨兄要进熙春楼,怕扰得你好兴致,于是便先告辞了。不知兄台深夜到此所为何事?”墨青玄听得他这么说,满腔的委屈幽怨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一拍脑袋:“可不是,我这么晚来可是为了正事,正好这里这么多人,”他看看周围,个个白面高冠,云袖长衣,佩玉摇扇,一看就是正儿八经的文人装扮,“就请列位帮个忙,看看我这把琴,是个什么品相。”
说着他解下身上的包袱,层层打开,众人顿觉脑中隆隆,眼前晕晕,却正是那价值连城的九霄环佩古琴。无暇公子紧抿着唇,微微扬起脸来,注视着那琴,缓缓吸了一口气,微眯的双眼立现寒光,眉心一道青气一闪而过,仿佛那羊脂玉上突然浸出了一片郁翠色。墨青玄毫无知觉,只看着那琴道:“这琴看着是很好,就是不知有什么名堂?”
众人看到这琴,顿时觉得太高看又太小看了眼前的少年——原来这小子不是狂妄自大,而是简直弱智痴呆!哪有人随便就这么端出来把绝世名琴,财不露白,难道这琴就能这么不小心地露出来了?
齐子澄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只有寥寥数人知道无暇公子有这把九霄环佩,他便是其中之一。他偷偷看了看无暇公子,只见无暇公子已是一脸的平静无波,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便也没法开口。
众人都在惊讶这千古名琴,却是因为“正主儿”无暇公子没有开口,而无法评价。只听无暇公子悠悠地道:“墨兄这琴,不知是从何得来?”墨青玄这时终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来也巧,是经过……咳,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无暇公子把眼神从琴上收回,也不在乎家丑外扬,猛然看着墨青玄道:“机缘巧合,私闯民宅,偷喝鸡汤,盗用泉水,留了一张雏鸡吃米图和一笔破楷,还不声不响窃走一把琴?”
墨青玄一愣,心想怎么就撞到了刀尖上,这人敢情是那隐士的书童或者儿子之类,难怪这般清贵斯文的书卷气。忙赔笑道:“我真不知是贵府的,实在是……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众人见此,都听出了此琴是无暇公子的藏品,心想此人真是嚣张到了家,窃了琴不说,还做出那些恶事,如今竟然找上门来,正好自投罗网。有几个人也不由羡慕这小子——竟然进了无暇公子的家!竟然喝了无暇公子喝的鸡汤!文人立刻变门神,就想先制住这小子再说。
先科进士吴泷道:“我们现在就把这小子扭送见官!”
无暇公子倒没赞同,只道:“不知你窃琴所为何事?看上去你也不像穷苦之人,奈何做贼,盗了我家主人的琴?”齐子澄等人一听这话,心想无暇公子是不想让这小子知道身份了,咱们便帮他瞒了过去,也作弄这小子一番出出气。
墨青玄见众人脸上隐隐怒意,已经犯了众怒,想必那隐士也是个名家之流,书童都如此气质超凡,说话分量都如此重。事已至此,知道自己理亏,怕是这些文人最轻蔑偷鸡摸狗,他却也不逃不跑,只道:“说这琴吧好是好,你家的鸡汤炖得也好,但是我拿这琴,是为了给另一个更加合衬之人……”
素有栖霞才子之称的林纾之笑道:“这人莫非是你不成?”
“自然不是,”墨青玄忙摇头,“我是送人的……实不相瞒,我来此就是为了找你们临安府出了名的无暇先生,和他共商抗金义举!这士夫楼我是听说了的,众位能在这里,也都是临安府,我们大宋朝的能人异士,都是国之栋梁,不说举足轻重,但也有一席之地,为何不加入抗金的队伍中?难道真是笑儒冠自来多误[1]?九月时候,岳元帅还回来反对和议,眼看国土就要步步沦陷,朝中……”他这番话自是说得义愤填膺,也说到在场众人的心坎里,却被无暇公子扬手打断:“墨兄。”只说了两字,便不再说话。墨青玄自诩也是聪明人,知道议论朝中政事总是不对,何况这是天子脚下,便也乖乖闭了嘴,又道:“无暇先生你们是晓得的吧?人道‘江南无暇谁不知’,我说这琴配他,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小白,你不如就让你家主人把这琴让出来,我想你家主人肯定也同意!”
众人只觉好笑,又不能笑出声,眼前这少年,口口声声要找“无暇先生”,却也不事先打听好,明明是才年满十五的公子,竟然称其先生,这也就罢了,他竟也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他要找的人,还窃了他的琴,喝了他的鸡汤,糟害了他的泉水,偏生还一副顶天立地义正言辞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大丈夫模样。
无暇公子一本正经地道:“你说的也不无可以,但盗窃是犯了大宋律法的。”墨青玄道:“我这不是来登门认错了,想我神笔墨青玄……”
“哎!你是神笔圣手墨青玄?”好几个人都纷纷议论。听到这句意料中的话,墨青玄不由得扬了扬头,心想这些士夫果然也是有见识的,听到我的名字,都要如此惊讶和尊敬:“不错,我就是墨青玄。”当时河洛虽然已经被金国占领,毕竟繁华了几度春秋的古都,还是名士辈出,书画、工艺在中原一带无不数一数二,也只有江南和福建泉州等地可与之媲美。墨青玄在洛阳出名,这些江南大家自然也有耳闻。
无暇公子道:“难怪。留书说喝了我的鸡汤,便画了幅丹青赔还。”
“是极,是极,”墨青玄得意洋洋,现学现卖,立刻选择了“公子“的称谓,“本公子那幅画还不错吧?你炖的那是只肥嫩小母鸡,我便也画了一幅,这要是在洛阳卖,指不定得多少银子呢。你们临安的人也当识货才是。”众人听闻是洛阳有名的画师墨青玄,只闻其名,路途甚远,也未留意,只觉得先前对无暇公子的年轻有为感到不可思议,没有料到墨青玄竟也是这般料峭少年,有的人不由纷纷摇头,叹自己年华老去,光阴虚度,有的人则摩拳擦掌,决定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快做出一番事业来。
“墨兄,你的画是名画,只是我的鸡也是好鸡,何况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赔’来清算的,盗窃者论罪,这就是事实。临安府总捕头冷大人是我家主人知交,为人英明果敢,刚正不阿,绝不会为难了墨兄,墨兄跟我走一趟便是。”
墨青玄双眉一轩正待分辨,只听一人阴测测的说:“看来这位墨公子是不愿去见官了,这位白公子又不想就此了结,否则对家主也无法交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里是士夫楼,不如就用风雅的方法了结了这事。众位说如何?”
众人转头看去,不知何时竟然混进来一位老人。临安城中上了年纪的大儒自然不少,但半夜出来饮酒吟诗的,多半都是年轻人,实在没人记得何时多了这么一位老人。但人人见他,莫不面露尊敬惊喜之色,只听墨青玄热络又热情地呼道:“哎,这不是刚才那位老大爷么!这么冷您还不回家歇着啊?”
众人几欲晕倒。齐子澄手按太阳穴,只觉得长夜苍茫,人生渺渺,不如便这样归去的好。
[1]出自陆游多年后的《谢池春》,这里就当做墨青玄随口说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