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白衣少年使了什么手段,几个富家公子适才不可一世的神情早就无影无踪,个个唯唯诺诺弯身鞠躬,这十一月的寒雨之后,墨青玄清清楚楚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个人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倒不是豆大的汗珠,而是细细密密的满满一层,他又不敢伸手去擦,便停停当当地在面上攒着,在缚彩楼灯下五光十色。
墨青玄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果然还是阅历不足经验不丰,竟然在这个时候分神起来,错过了一窥那白衣少年本事的时机。但细细回想,却也不见他有怎生过人的武功——他根本尚未出手!暗器破空之声也没有。
“老人家,我们错了,我们不好,真个对不住,对不住。”为首的男子是名副其实的老大,行凶不落人后,连道歉也是身先士卒,不住向老人作揖,但更像是向那白衣少年赔不是,“还不快走!”说着带头拔腿就走,踉踉跄跄,狼狈不堪。
白衣少年冰封的玉雕一般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依旧恭敬地对老人道:“他们既已赔罪,先生当消气才是。”
老人缓缓看了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墨青玄,也只一眼,也不客套,扭头便走,嘴里嘟嘟囔囔:“可怜双鬓何人问,白衣青衫绝世无……啊当当里地当。”
墨青玄听着这前后不搭的句子,前一句像是在说老人自己,后一句却是像在说那白衣少年和他。他对那白衣少年一笑,心想他莫不是撒了什么无色无嗅的药末之类,那可真有准头,周围这么多人呢,偏生那几个人中招。他不畏强权,又有独特手段,更难得的是这一身望之若仙的气质,真是翩翩白衣云端客,裁诗为骨玉为神,不由佩服十足。那白衣少年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却如那老人一般,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
墨青玄也没去追,也没开口,只觉得腹鸣如雷,心想果然鸡汤不挡饿,这种大店铺怕是少吃也得十几两银子,还有挤眉弄眼的女子在周遭转来转去,夜已渐深,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太好的去处,不如回去投宿客栈边的包子店喂饱肚子来的明智。
围观众人逐渐一哄而散,墨青玄也如没事人一般走进这万家灯火中。只觉孤身一人甚是寂寞,但又能遇见这般出尘之人,不失为一件乐事,他却比自己更加寂寞……那眼底无尽无穷不可与人说的寂寞。前路茫茫,时光浩浩,自洛阳来到临安,似乎天广地阔,世界都变得庞大起来。哪一个少年不想闯一番事业,争一个名气,如今也是束发的年纪,岂能不俯仰天地间,韬略胸中存。师傅这次让他出来办事,便也存着这般的念头,师傅知道困不住他,不能困他……是雄鹰就总要飞走的,师傅这么说。
师傅这么说。师傅还怎么说来着?师傅还说,找那个人之前要沐浴更衣……墨青玄想着,决定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早便去寻那位大人物。
因为师父还说,不吃饱就没有力气干活。
无暇公子心知自责无用,只想快些追回长歌,又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而动用手下。何况这天寒地冻,走江湖刀口舔血的汉子们难得能回温暖的家里一享天伦。他本以为窃琴者一定立刻去当掉这烫手货,谁知问过各当铺的掌柜一无所获,如果是卖给私藏者,未免这窃琴者也太有门路了些,那末他为何不偷走所有的琴?也许是窃琴之后先果腹罢,何况这样有眼光的人未必就没钱。他念及此,便来到各大繁华酒家赌坊,欲找到一个可能背负着自己的长歌大吃大喝或者大嫖大赌犒劳自己的人。没想到窃贼没找到,倒是碰到这么一帮无礼之徒。
于是他又去了其他的酒楼。一夜无功欲返。城门已闭,正待从城墙偷出,竟碰到来此赏月吟诗的一众骚人墨客。这些文人也恁诗情,裹着棉袄子不顾寒冷,虽然已是人定时分,只念着这此夜临安雨,明朝洛阳花,不知是谁最先发起,说道这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虽然没有落红满径,但这残荷听雨也是另一番风景。只是听雨没听到西湖边,却听到了城楼上。有个袁姓书生,称自己是袁天罡的后人,道今夜流云阵阵,却有明月朗朗,明日必将放晴,于是扯着众人上来城楼赏月。守城将士知道这些个个都背景深厚,家财万贯,或者朋友众多,靠山硬实,再不然就是真的穷酸,那也是有才有德、能混进这帮人里的穷酸。反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的书生,便也不加阻拦,任其上城。
“哎呀这不是无暇公子!”最好动的元仲山眼也最尖,“无暇公子请留步!”无暇公子心想这下不想留步也不成了,幸亏这是刚上得城墙来,还没往下跃,否则被这些人看到,事情就可大可小。只得回身招呼:“原来是美研兄,幸会。”
众人七嘴八舌一齐围上,简直和三姑六婆无甚分别。一一打了招呼,例行客套一番,不外乎是吹捧无暇公子竟然先他们一步,如此有情致。其中一人道:“众位看这云开月明,霞光蒸腾,果然是因为无暇公子,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无暇公子心里一寒,已想到五步开外,心知今晚免不得被掳去。果然在众人簇拥之下回到了士夫楼。众人只顾请教诗词歌赋尔雅风骚,不知不觉夜已渐深。齐子澄自然留宿无暇公子,其他人只觉太过幸运,纷纷赖在士夫楼不肯走。齐子澄趁机狮子大开口,却也镇不住惊不走这些走火入魔的文人。
只在这时,听到有人叩门:“请问有人否?深更半夜还灯火辉煌的……有人来啦!”
无暇公子答允留宿,齐子澄喜上眉梢,也不管来者何人,便下得楼去开门。心想这深夜里也不会有何人来,要么是文人雅士,要么是醉汉乞丐。士夫楼远近闻名,背景深厚,又安分守己,总不会是衙役公差什么的。
门一开,一阵寒气带着水星子就灌进来,厅内的兰草抽筋似地扭来摆去,齐子澄不心疼自己,也心疼这些重金购置的兰草和富贵竹。身在二楼聊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都觉得一冷,才想起已是这晚来天欲雪的时节了。
只见一个青衣少年背负长形包裹站在门口,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并非酒楼并非青楼并非各种江湖组织总部的这个楼那个楼的不高不矮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楼。见到齐子澄开门,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温暖得便是他立刻打人一拳,对方也不会怪他。好像满室的寒气都不是因为他而侵袭进来一般,好像那些兰草都重新有了活力,一个一个挺拔而起,挂在壁上的字画更像是看到旧友,一个个招展不已。
“……”墨青玄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原本想回到客栈喂饱肚子洗洗便睡,但也不知道是因为明天要去拜会那位前辈高人而太过兴奋,还是因为今晚遇见那白衣少年的惊鸿一瞥而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没有这么早便入睡的习惯,干脆出门溜达,顺道寻找他的“第一个朋友”。也亏他不知道那古琴的价值来历,否则断然不会轻易将它放在客房里,也是扒手飞贼没有这般运气,否则随便进一个房间就能发现一把盛唐琴,真是八辈子也吃不完了。
墨青玄在客栈一楼啃包子的时候,听到隔壁桌上两个秀才模样的人谈论临安第一风流去处士夫楼,估摸着自己顺来的这把古琴,也不能没名没姓的——琴上的各种款印实在太多了,哪个才是名字呢?——就送给那位前辈,不如找士夫楼的人来鉴定鉴定。于是回房负了琴,一路询问,摸到了士夫楼,一见楼内依然影影幢幢,觉得这些文人果然了不起,大半夜的都有饮酒作诗舞文弄墨的雅兴,不由兴致更高,也对眼前之人更加佩服。
墨青玄于是傻笑。
齐子澄是商人出身,性又宽宏,自然懂得做足嘴脸,虽然不知道这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为什么半夜过来叩门呆笑,但看他一表人才气宇轩昂,自己又是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失了礼数:“这么晚了,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墨青玄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声“公子”是在喊他。孩提时流落街头,被人用各种动物的名字喊过,后来因为排行第七,则被师傅喊做七蛋子,再后来有了名字,自己也大了,便被师兄和师傅称为青玄,以前和师傅一起出门,别人招呼也轮不到他,今日投宿,却是被人一口一个“小哥”的喊。齐子澄这一声“公子”,在他听来真如天籁,便那黄莺出谷如燕归巢也有所不及,真是舒坦欲仙。
墨青玄还在飘飘然,楼上诸人已经按耐不住,有人下楼有人询问,元仲山有点喝多了,带着几个人当当当地跑了下来。唯独无暇公子看到他却沉默不语,还是一脸谦让有礼又不温不火的表情。
墨青玄这才想起来势子要带起来,而不是呆起来。于是忙清清嗓子:“在下……”又想是不是有点太谦虚了,以他自己的洛阳声名,应该换个称呼吧?要不“小可”?不行,这是越来越小了,不如“本宫”如何?……
众人见他欲言又止,脸上明明就是浮想联翩表情,都面面相觑,一时不明所以。无暇公子见状,只得道:“夜晚风寒,诸位进来说话,如何?”众人哄地称是,齐子澄便欲引墨青玄进楼。墨青玄蓦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如何不像是在迷途中的一盏明灯,刹那就把选择称谓抛到脑后,直接兴高采烈地窜上楼,很熟稔地打招呼:“哟,小白,你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