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过磊落的少年,不仅称无暇公子为“小白”,居然称名满临安的思莫先生为“老大爷”,听言语,敢情他们又是认识的、刚刚见过面的。
思莫先生原名莫思,却偏偏喜欢思索,年轻之时抓到志同道合之人便要长篇大论地啰嗦一番,却偏偏性子刚硬,脾气执拗,久而久之太学生们也都称其为“思莫先生”。他曾任钦宗时的国子博士,二圣被抓之时,正好患病在家,故未曾随着其他大臣一起被囚到金国去。这“老大爷”自然就是思莫先生。无暇公子认得,所以对他这般恭敬——无暇公子对老人一贯谦逊有礼。
思莫先生依旧阴测测地笑道:“好小子,给你找到了此处,刚才还没见你有这个,放到客栈了吧?真是不留意……今天老头我在这里,不如你们就较量一番,赢了的拿走琴,输了的不能有怨言,怎样?”无暇公子微笑道:“一切遵思莫先生的意思。”其他人听见,无不拍手叫好,试问谁不想看看无暇公子当场作画,何况还有洛阳名家墨青玄?齐子澄已经开始盘算晚上茶点钱灯油钱该加价几何。
墨青玄初出茅庐,也是不怕虎的牛犊子一头,也想看看这“高人隐士的瑶光聚顶灵气逼人的书童”有何能耐。他从未因为自己名画师的身份而怠慢人,何况自己也是从一个所谓的贱民成长起来的,自然不会因为这是一个书童就看不起瞧不上觉得自己和他斗画就多么掉价丢脸。
事已至此,两人立刻拉开架势。无暇公子再聪慧过人,也料想不到出门追凶竟演变成了丹青较量,便没有带用惯的文房四宝。墨青玄因为碰到过路人求画而习惯随身带着放有装备的包袱,顿时觉得有些占便宜。他深知一个厨子有用了多年顺手的锅碗瓢盆刀铲砧板,一个画师自然也有用习惯了的笔墨纸砚。尤其是笔……尤其是也墨……尤其还是砚台……尤其更是自己亲爱的笔洗。——这,这岂不是对小白不公平?
墨青玄神游天外大肆泛滥着自己的同情心时,却见那本该委屈的小白已经压好了镇纸正在研墨。思莫先生正瞪着自己道:“注意听了,我再说一次,题就是窃琴,蓄意自拟,这天色已晚,士夫楼明天还得做生意,所以只有一个半时辰!”
墨青玄觉得自己有些太善良了。
因为那小白已经挑选了齐子澄献上的各种好笔开始挥毫。看他那不急不缓,气定神闲的俊逸模样,真想一直这么注目下去。手腕一转一动,身体微倾微挪,他本身就是绝佳的风景。
而墨青玄自己还没开始往外掏砚台。
士夫楼中甚是温暖,墨也是干了又磨,磨了又干。众人心里只念道“妙啊,妙啊”,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是偶尔听到茶杯碰着茶盏、笔杆碰到洗沿、墨块碰到砚边的声音。思莫先生觉得自己来评画不免有些偏颇不合,于是亲自去请了正好游历到此的忘年交史浩来。史浩本居鄮峰读书,自号真隐居士,正当而立壮年,今日正巧来到临安访友,闻此立刻起身披衣,不顾寒冷,坐着思莫先生的车就到了士夫楼。他虽无功名,却颇有才名,写过“寄声俊逸鲍夫子,莲社不挂渊明心”的佳句,一时传唱。众人见他也来观赛,不由又是一番寒暄和赞叹。
一个半时辰之后,除了思莫先生靠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以外,其他人尽皆清醒无比,脸现为难之色。两幅丹青,却是已经画毕了。
史浩毫不客气把思莫先生推醒:“快起快起,已毕了。”说着遥指计时用的最后一支香,“来评!给!”说着塞给思莫先生一块蜜麻酥,像哄小孩一般把他拉起。思莫先生吃了蜜麻酥,又喝了一碗望口消,才不紧不慢地去观画。其他人早就挤在两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众说纷纭。见他醒来,忙闭口不谈。
只见左首是无暇公子的丹青。却是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的娇艳欲滴。画上青草阵阵,苍穹湛湛,一派晚歌晴方好的安然静景。一牧童悠然坐于树上,树影重重,映在树下一头举蹄欲走的大黄牛身上,毛色鲜润,光斑点点。奇的是牛口衔琴,牛舌拨弦,牛眼精光闪烁,灵活之极,望之似人。牧童唇边含笑,似是看透了这大黄牛的心思,丝毫不怕它跑远一般。众人尽皆称赞此画意境悠远,笔法淡然,深有功底,老练清爽,画意耐人寻味,更堪琢磨。有的说是讽刺窃琴的小子自以为无人知晓,有的说是画寓意失而复得,尽在掌握,有的说是化干戈为玉帛……
再看墨青玄的画,则是简单明朗之至,正是散钱切银,分粮招兵,扩充军队,纵马江湖的场面。墨青玄画的是长卷,在短短一个半时辰已属不易,但堪称是行云流水,纵横辽阔,臻致淋漓也恰到好处,虽然大开大合,倒也细腻动人。这一幅窃琴当琴,换钱救国的场面,画面紧凑严合,笔锋清冽雄劲,不知磨砺几何,锤炼几许,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是这少年信笔而作?
史浩观过两画,沉默不语,思莫先生却似是已经有了主意。史浩道:“两位的丹青,风格截然不同,但却各有所长……”他早被思莫先生叮嘱,不得泄露无暇公子的身份,“白公子的画清隽灵秀,意蕴悠长,让人看了就不禁心生平静……墨公子的丹青,气势恢弘,隐隐金戈铁马,却是胸有十万兵甲……”
思莫先生古怪地看了墨青玄一眼,好像不信这迷糊的小子会有这般功力一般:“不知老弟想法如何?”
“莫兄又有何高见?”
思莫先生向右一步:“我会选墨公子的画。”当下缄口不再多言。史浩沉思片刻,道:“这次不得和莫兄在一道了,我会选择白公子的画。”群士听得如此,嗡嗡议论纷纷。
无暇公子此时突然开口:“我认输。”
后来很多人谈起这次赛画,都恍如隔日,记忆犹新。死了的,活着的,都曾经对自己认识的人,说过这次深夜的丹青赛事。他们都觉得这是如此风华绝代的两人,相识相惜的最初。他们自然不知,这两人在熙春楼前,早就见过,但的确是因为这次赛画,而开始认识彼此。
无暇公子站在士夫楼的二楼,已经长长的头发柔软垂落。墨青玄发如其名,黑如乌墨而柔韧粗亮,和无暇公子的比起来,虽然同样束着,却咋咋呼呼的凌乱很多。墨青玄看着两人的画,突然觉得深深的寂寞,和他最初见到他一样,是那种深深的,深深的,不知道从哪里透出来的寂寞,寒碜碜的从他那么艳丽多彩清净闲淡的画里浸出来。墨青玄觉得那画上的牛就是自己,而小白是那眼睛黑白分明的牧童;又觉得自己是那牧童,而看着衔琴的牛……又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了,也许只是那青山绿水见的一片落叶,一星水花……自己盗琴送人,只为招揽抗金义士,抗金就要杀人,到底有何意义,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无暇公子站在士夫楼的二楼。明明墨青玄也在,却好像还是刚进来士夫楼那阵,听到他的声音开始仰望他的时候一样。墨青玄觉得自己还是在仰望他,对他充满了佩服和好奇,又有着些微的不甘。然后这个他仰望着的人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我认输。”
包括思莫先生和史浩在内的众人充满疑惑不解地齐刷刷地望向无暇公子。无暇公子面上依旧平静,嘴角噙着招牌一般温润无害的浅笑,如此亲近又如此客气:“墨兄此画,道尽胸中抱负,绘尽腹中才华,画我所不能画,书我所不敢书,十尺长卷,四分丹青,慷慨激昂,尽书悲歌,士当智谋骁武以安天下,窃琴当谋钱筹策以平邦国,这才是好汉所为。这一点,我不如。所以我输了,输在气势,更输在内涵。”
墨青玄第一个感觉就是,小白这次说的话可真多。然后就觉得,小白真不愧是我的好朋友,实在是太理解我了!思莫先生点点头:“你小子就是这点好,胜而不骄,败而不馁,够谦虚,够气量!”
众人议论纷纷,此时墨青玄忽道:“我也认输。我的画流于表面,过于白显,小白的画意境深远,色彩运用也比我灿烂得多了。琴本来就是闲适的物件,虽然主题是窃琴,但琴终究是琴,不是枪,不是刀,也不是剑;丹青就是丹青,不是招兵买马,也不是纳士的皇榜……杀伐之事太重,本就已经玷染了琴和画。我看着小白这画,就会觉得想归隐山林,平静祥和,竹喧莲动……这就是他画的力量……我,我说不好,总之,我觉得这幅画,很能让我入迷。”听得墨青玄这话,众人也纷纷点头同意。
思莫先生点点头,史浩也甚为赞同:“咱们这些文人士大夫,向往的就是这种生活,黄牛窃琴,牧童含笑,是何等的悠闲自在?”
“国将不国,悠闲又有何用?”无暇公子突然道,众人皆一惊,“思莫先生,您想说的,就是这句吧?”
“不错。”思莫先生沉声道。
“所以,我输了。”
众人心想反正这琴是要给“无暇先生”的,给墨青玄拿去也无不可,纷纷称是。史浩和各人告辞之后便意犹未尽地走了,齐子澄也开始招呼伙计准备客房。给了伙计加倍的工钱,伙计们自然个个热火朝天。大部分的人仍在厅中闲话,讨论今夜这两幅奇作。
墨青玄有点缓不过来,虽然他一贯对自己的画很有自信。但眼见着临安两位出了名的大儒都这么说,一群士夫书生也都眼睁睁看着自己,似乎的确是把这琴给赢到了手。直到思莫先生重新把琴包好,双手交给他,他才有些明白过来。
只是他不知道,他初来乍到临安,已经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