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庐山下来,墨青玄始终闷闷不乐。苏雨尘想方设法让他开心,便欲带他去拜访岳飞与岳云。墨青玄原想以后同白虚瑕一道拜见岳飞,却也有些忍不住等不及。加之苏雨尘道战场杀敌不同一般比武切磋,必会长兵器才能以一当百,欲托岳云传授墨青玄枪法,待白虚瑕归来,两人一文一武,立刻就能派上用场,墨青玄更加跃跃欲试。
此时岳飞正护送赵士偯等人去祭扫西京[1]八陵,却是方便了惦记严东溟病情欲回到洛阳的两人。两人先去看了气色愈发好起来的严东溟,便捎去了拜帖给岳飞。苏雨尘与岳云交好,又救过背嵬军不少将士的性命,进入岳家军营虽然也要层层通报,但总归方便许多。墨青玄一路走走看看,只见即便并非打仗,而只是护送扫墓使节,岳家军竟也这般军容整齐,一丝不苟,望之仿若假人。这些军人在他们练武之人眼中看来,分明如此孱弱,毫不起眼,却偏生都带着一股坚忍之气,坚毅之意,让人好生尊敬。
两人进得前营,刚有士卒进去通报,就见一白袍银甲的男子大步流星,一阵风般冲出来,双眉如剑,双目如刀,一脸正气,偏生咧着嘴呵呵笑得好不欢畅。这男子身材虽然不高,却龙精虎猛,气宇轩昂,在苏雨尘面前毫不逊色。他亲热地用力拍着苏雨尘的双肩,声音洪亮有力:“思丞,怎么着,现在才来给我送喜饼?!”苏雨尘也大笑道:“应祥,你恁贪心了,人都不来,还巴望我给你送?我倒是给你送了个麻烦来。”
墨青玄才明白,这正是传说中的岳云。岳云今年不过二十岁,却已经虎背熊腰,颇有其父风范,墨青玄早就听过不知多少关于他的故事,此时亲眼得见,激动之情怎能不溢于言表,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云甚是大方,哈哈一笑道:“麻烦?每次都是我给你麻烦,你怎会?”苏雨尘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我小师弟,可是你的大麻烦。”说着把墨青玄往前一带,“老七,这便是岳云岳应祥,他慷慨忠勇,屡立奇功,你早就知道了。”墨青玄慌忙对这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人抱拳行礼:“墨青玄,见过……”岳云一把抬起他的双臂,笑道:“思丞最疼的七师弟,我早有耳闻,果是这般少年人才!好,好!我们不必拘礼,平辈相称便可!”又道:“你还没有字罢?那我便称你墨老弟好了!”他上下又细细地打量了墨青玄一翻,笑道:“碎玉楼真是个个人才,出类拔萃,你们的大师兄武功已臻化境,那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而你才弱冠,内功便有如此造诣,真是神奇……”
墨青玄见岳云这般没有架子,心里更加欢喜和敬佩,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一声威严如雷贯耳:“云儿,你又在营中喧哗!”岳云本来正自喋喋不休,突然面色一变,立刻恭敬无比,苏雨尘也容色一整。营内缓缓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龙行虎步,一看便是有数十年的功夫底子,却又带着一丝文气,一丝飘逸,不怒自威,正气凛然。
苏雨尘肃然长揖道:“苏雨尘拜见岳元帅。”
墨青玄只觉脑中一阵嗡嗡,眼前这个粗布衣衫、眉清目秀,并无天神般刚猛虬结肌肉的疲惫男子,竟然就是自己敬仰多年的岳飞岳元帅。他两道卧蚕眉似是饱蘸风霜,一双并不妩媚而是刚正的丹凤眼中隐隐透出精光,整个人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便也是天苍地茫。
岳飞微微笑道:“原来是苏贤侄来了。还没谢谢你们为小女的事情操心,前一阵云儿说你成亲之事,真是恭喜。”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掩饰不住心底的苦闷,但却仿若一阵春风,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严以律己,厚以待人的岳元帅。
身先士卒,行若明镜的岳元帅。
令出如山,赏罚分明的岳元帅。
廉洁奉公,至忠至孝的岳元帅。
文采横溢,武艺非凡的岳元帅。
墨青玄怔怔看着这张平凡又透着气势的脸,心中一阵涌动,对着眼前这个慈和的中年人,堪堪拜倒,不能言语。
只听岳云道:“元帅,这便是救了小妹的墨老弟。”岳飞闻言,轩眉一挑,扶着墨青玄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脸现欣慰之色:“墨贤侄,小女多亏你救于魔掌,未曾好生谢过。贤侄眼露精光,骨骼清奇,一身正气,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墨青玄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被霹雳击中一般,脑中有个细小而不断放大的声音道:“岳元帅赞我了,岳元帅赞我了!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岳飞,岳飞露出父亲一般慈和的神色看着眼前恭敬而分明桀骜的少年,笑道:“不必这般多礼,苏贤侄与云儿亲如兄弟,你也不要见外。”
只听远处帐内突然传来并不客气的呼唤声,岳云皱了皱眉,岳飞云淡风轻地向三人点了点头,大踏步地过去了。墨青玄看着他魁岸却有些沧桑的背影,才蓦地反应过来,傻傻地不知是因为见到了岳飞而想笑,还是因为帐中人的无礼而发怒。
多年之后他再想起与岳飞的初见,想起岳飞的种种,他终于明白何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驱除强虏,还我河山,他的血为大宋百姓而流……
千载谁堪伯仲间。
墨青玄跟着岳云学枪,不知不觉,时光竟然如此匆匆。其间认识了一众声名远播的名将,张宪勇猛,董先威武,牛皋则大大咧咧,更加和墨青玄投缘,几人早成忘年之交,相处甚欢。九月时候,岳飞回临安朝见圣上,他便在碎玉楼中好生侍奉师父,功夫也未曾搁下。虽然宋金和议,但宋金边境常有各种骚动,两国的武林人士更是明里暗里经常大打出手。墨青玄的大师兄贾静筠曾回碎玉楼一次,却行色匆匆,同严东溟谈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岳飞这年是三十有七,比贾静筠小了三岁,两人早在十年前已结拜成了兄弟,一在朝,一在野,共抗金军,贾静筠更是指点了岳云张宪等人不少武术技巧、内功法门。严东溟本将行军布阵、奇门遁甲之术都传给了刘破野,盼他能不负自己功臣之后的身份,襄助岳家军,却未想到刘破野一去不回,再无消息,只得让贾静筠提醒岳飞多多提防,岳飞将联系武林群豪等一众事项,全安排给了岳云和墨青玄,苏雨尘又是南武林公认的下一代盟主,自是方便许多。
如今岳家军总兵力已增至十万多人,骑兵更是有两万之多,岳云对此则功不可没。岳家军训练有素,要求严格,战斗力之强堪称以一当十,步兵、骑兵、水兵等无人能出其右,规模与实力皆为诸军之首。众将士纷纷摩拳擦掌,分明只待建功立业,却因为宋金议和而心下戚戚。
这一年中,墨青玄习枪,练剑,学兵法,更从岳飞和岳云、张宪等人身上学到了处事、做人、为将的道理。他只觉曾经的自己是那般天真,还有那么多不懂的事情,而今虽然依旧懵懂,却也不是当时的少年——又有谁还能是当时的自己呢。
墨青玄没有想到,白虚瑕这一去,竟然就是一年。
他时常想起白虚瑕。在深夜和清晨念着白虚瑕两个月一封送到碎玉楼的信件,总是不长不短,不冷不热。他能从中间读出关怀,也能读出深深的寂寞,甚至读出一些自己不愿接受的防备与回避。墨青玄只能收信,却无法给白虚瑕回音,但是他想小白一定会懂,小白一定也成长了很多罢,待他回来,便可让他看到我的变化有多大。
他便是以此为动力而不断努力。岳云习自岳飞的一套沥泉枪法,墨青玄如今已经使得虎虎生风,八九不离十。加之内力浑厚绵长,更是将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莫有可敌。
墨青玄也时常想起死去的木景莫,一直未曾回来的刘破野,还有倩笑情兮的唐绾。糖丸啊糖丸,你在蜀中可曾快乐?可曾有人和你吵嘴,逗你欢笑?唐绾对于墨青玄来说是特别的。她是墨青玄第一个女性朋友,也是墨青玄心里第一次朦朦胧胧产生的莫名情愫的指向。只是墨青玄从小未曾了解这些,读诗学词之时,对于男女情爱之词,也只是略微了解,而自书本习得,与亲身体会,实是太不相同。
而他不知,此时的唐绾,也在遥遥千里之外,用不同的感情,思念着他和其他人。
唐绾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人和人之间始终无法了解彼此,因为太过遥远,经历各自不同,所以才会产生逐渐放大的误会和痛苦,而愈发加深,直到自己无法压抑的巨大。这种巨大,对误会来说是一样,对爱来说,也是一般。
她已和唐萧订了亲,婚期虽然未定,但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唐绾自从心丧若死地离开白府回到唐门,闭门不出月余,形容憔悴,整个人如霜打的花儿一般透着病怏怏的美丽却没了生气,唐萧绞尽脑汁百般讨她欢心,唐门长辈又发话让她不要任性胡闹,终于才有所好转。而这一好转,却是彻底变了性子。她再也不刁蛮任性率真活泼,而是在长辈们面前聪明伶俐,顺从听话,在同辈人中也再不傻乎乎地帮忙除了唐萧以外的人,只是一味地努力确立自己的地位实力。其他人颇不习惯,父亲唐璜倒是开心,觉得这本来就很给自己争气的女儿终于懂事,以后定可以撑起自己门面,何况招揽了唐萧这个如意的未来女婿,唐老太太归天之后,唐门大权必会在手。唐萧对于唐绾的努力也是喜闻乐见,唐绾正在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和他相称的、唐门年青一代中最出色的女弟子,但他隐隐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也许自己从前那般喜欢她,便是因为她那一份率真和阳光般的笑容罢。如今的唐绾更会打扮自己,更加美丽娇艳,却再也没有那般融化他冰冷的心的笑颜。
唐绾时常会想起墨青玄和北游,而想起白虚瑕的次数却不那么多。因为每次想起都太过疼痛。心口好似被一只手拧住,一阵一阵缠绕的疼痛。是他的手罢?一定是的。他那双羊脂玉一般好看的手。那个白色的少年,对她每一次费尽心机的行刺都不屑一顾。脸上永远带着温文秀气的笑容,只有在和墨青玄在一起时候才会偶尔露出凡人的表情,嘴里吐出高雅到有时候她听不懂的句子,手底弹出那般好听到她唱不出来的曲儿。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人,似乎一点都不重要。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不是因为他家财万贯,不是因为他横溢的才华不是因为他被众人称赞。
一点都不重要,都不重要了。唐绾想,只要自己知道,曾经是那么那么地喜欢那个人,曾经和他一起过,他说过的话自己都能清楚记得,也就够了,也就罢了。
唐萧敲门进来,见唐绾正垂着秀美的颈子沉思,知道她正在想念白虚瑕,心中不悦,却做出笑容道:“绾妹,今日转暖,老太太甚是高兴,喊你去吃点心。”
唐绾抬头一笑,唐萧只觉一阵心驰目眩:“好呀,咱们快走,好吃的可别被其他人抢了去。”说着挽起唐萧胳臂,笑吟吟地带上房门。
只见新芽未现,芙蓉未绽。微风略有暖意又带着轻寒,唐绾缩了缩身子,靠得唐萧愈发紧了些。
[1]西京即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