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身在洛阳碎玉楼,与临安相去甚远,但不知苏雨尘用了什么方法,消息往来却是从不落后。正月中,岳飞岳元帅被授开封府仪同三司,屡次上表反对议和未果,而完颜昌终于主持了和议,金国将原来由伪齐统治的区域归还,宋则向金国称臣。每年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虽然河南、陕西终于还宋,但当今圣上和秦相国为了表示对和议的恪守决心,规定归还州郡中现任文武官各安职守并不易置,河洛一带简直没有边防可言。诸人得知此事,不由都义愤填膺。墨青玄想起白虚瑕来,却不知他得知此事怎生看法,又何时才能返回,恨不得立即同他一起投奔岳飞而去。
二月之时,一帮人离了碎玉楼,随着苏雨尘返回庐州老家完婚,北游和墨青玄争先恐后吃得昏天黑地,严东溟的得意弟子娶妻,自然也是气吹一般胖了一圈。北游见到了苏雨尘秀外慧中的妻子,忽地想起唐绾,又想起自己的表妹。他每月中旬,都会稍信回家,向父亲汇报学习境况,父亲对他在苏雨尘处求学很是满意,却没有透露丝毫表妹的消息。
苏雨尘成亲之日,周围百姓乡绅莫不前来道贺,甚至还有人不远千里而来,宾客险些踏破门槛,岳云也送来手书“百年好合”四字,他常年跟随父亲出生入死,此时也未能前来,又附信一封深表遗憾,父子积蓄全用在了军备之上,所以只能送来这般较之其他宾客来看如此寒酸的礼物,苏雨尘和妻子却甚为重视地珍藏起来。北游却不知岳云之前便与苏雨尘交好,在他看来岳云那般人物实在遥不可及,故更加佩服苏雨尘。
婚礼之后,严东溟与江城子返回洛阳,碎玉楼毕竟不得长久无人,而苏雨尘在庐州陪伴妻子丈人,墨青玄和北游自是跟着留了下来。两人甚是担心严东溟的身体,严东溟却道天气已暖,想必不会发作频繁,何况还有江城子在身边照应,苏雨尘又把宾客送的芝草灵药全都塞给了他才罢休。
时光如梭。三月中,正当墨青玄已经融会贯通一身内力,跃跃欲试准备和苏雨尘去庐山寻木景莫骸骨之时,苏雨尘却得到消息,岳飞第五子岳霭出生,众人不禁一片欢庆,北游却想起那冰雪可爱的岳雪来,想来她被乔铁衣带走,自当平安回到家中。
白虚瑕也恁地神通广大,居然稍信到庐州苏府,只道自己一切安好,请众人切勿挂怀,叮嘱北游用心做功课,并深谢苏雨尘的照应若干,末了只道归期未有期,望墨青玄不要猴急。众人读罢此信,对墨青玄哂笑不已。墨青玄却手持那一张风流依旧的小楷怔怔出神——
临安的第一场雨,已经下过了罢?
小白,你可曾记得我们的约定?
白虚瑕自是记得。他听闻苏雨尘成亲,立刻派人送去碧玉如意一对,送子观音一座,伴着珠玉无数,绸缎百匹,翡翠难数。之后得知众人依旧在庐州盘桓,估摸着墨青玄要重回庐山,实在有些挂怀,所以又寄书一封,却写得轻描淡写。
他在金国,已住了近一个月。日夜与张谨言商讨计策,并且协助兄长等人与完颜宗磐、完颜宗隽抗衡。他一直隐在幕后,除了兄长与石土黑以及张谨言,竟无人知道这天纵英才,曾被誉为金国第一神童的完颜宗辅的小儿子已经从南朝回来。
虽未能见到乌林答雪懿,最快乐的莫过于和兄长完颜雍促膝谈心,骑马射箭。金国贵族都有自己的领地,倒也不担心被别人发现,但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泄了行踪。
那日完颜亮前去完颜雍的府上,本意是例行拜访,顺面混混感情,套套消息,却见到正在手抚奇形怪状的琴,怔忪拨弦的白虚瑕。这一惊不亚于当年得知白虚瑕的突然离开。虽然时隔八年,但完颜亮依旧记得这个出类拔萃的堂弟当年白衣清亮模样。
“容弟!”白虚瑕听得这一声喊,心里只道怕什么来什么,如今也没有办法。完颜雍带着一队人去找完颜宗干,完颜亮为避其他贵族的耳目,一人前来,也没让通报。两人便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白虚瑕丝毫没有尴尬,只亲热地道:“这不是亮堂哥!愚弟刚从宋国回来,没有去见你,切莫责怪才是!”
完颜亮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心机颇深,但打小便真心喜欢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堂弟,纵然常会嫉妒,这个堂弟却处处为自己说话,从未想过与他争锋,他心底自然明了。此刻见到长身玉立神清骨秀的白虚瑕,想起小时候的种种,纵然此人是自己日后接掌皇位的一大阻力,却也有些恨不起来:“容弟,安然回来了便好,却是还打算回到南朝去么?我们都甚是念你!”
白虚瑕笑笑:“这次只是暂时回来,最近忙着议和,我都没了什么用处,不如回来看看大家,因为刚回来,旅途劳顿,所以还未去拜访各位哥哥呢。”
完颜亮笑道:“别人可以不管,我这个哥哥你可是定要知会的。”说着降低了声音,道:“反正你回来的事,就咱们几个人知道。”
他心里打的却是另一番主意:这个堂弟从小就深谙兵法谋略,如果能把他拉拢到自己这边,最好不过,现在完颜雍明显是帮着他的,完颜容作为亲弟弟自然也会跟哥哥站在一边,但倘若被其他贵族知道这个满腹经纶运筹帷幄的少年归来,不知又会怎样争夺,就算夺之不下,无意中却也是给完颜雍这呆子增加了被瞩目的可能,这是自己万万不能允许的,不如就这般保密着完颜容归来的消息,这样他便只能被收为己用。
完颜亮的算盘打得好,也正好顺了白虚瑕的心意,白虚瑕温润一笑,索性把话挑明:“亮堂哥,那是最好不过,愚弟也不想太过招摇,如此这般,才能更好地相助大伯不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再随意谈了谈宋朝文化、诗词歌赋,完颜亮听闻完颜雍要晚归,便也告辞。完颜亮自幼聪敏好学,对茶道棋道莫不知之甚多,更喜结交不同人士纳为己用,所以常和居留漂泊金国的辽宋名士交往,对汉文化的研究也颇深。在金国年轻皇子中,算是文韬武略兼备的佼佼者,白虚瑕防备的,也正是这一点。好不容易送走了完颜亮,白虚瑕轻抚墨青玄赠给他的那把还未曾取名的麻花琴,陷入沉思之中。
白虚瑕让墨青玄不要猴急,墨青玄自是不会听。收信之后,反而更加想念不知身在何处、做些什么的小白。又央求周自羽老头放了亲亲女婿,好能赶紧去庐山寻回木景莫的尸骨。周自羽虽然固执,对着自己女儿圆睁的杏眼却是没辙,也就摆摆手允了苏雨尘。苏雨尘与爱妻卿卿我我了一阵,便与墨青玄骑马上路。
庐州离庐山并不甚远,两人一路谈天说地,说起青史悠悠,江河荡荡,说起少年志向,青年理想。墨青玄从小便敬仰自己的三师兄,也不觉有甚隔阂,仿佛什么事情都能与他说一般。两人说到白虚瑕,说到唐绾,甚至说到了刘破野。
墨青玄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六师兄是那般人物,而苏雨尘也表示只是怀疑。何况人生在世,见到、经历的事何其之多,怎样的改变都会发生。亲者陌路,仇人成友,未来之事又有谁能预料。但苏雨尘见到自己一贯疼爱的小师弟如此落魄的眼神,却也不想再深言。
两人说说走走,便就到了庐山。三月的庐山依旧一片雪意,但毕竟不若腊月坚冰深雪,甚至一些青枝也探出了头来。此等积雪,对这内功深厚的两人来说便不足为道。何况墨青玄的内功早已今非昔比。
两人一路寻去,取道牯牛岭,估摸着张颠行的路径,凡是见到深崖,总要下去搜索一番。苏雨尘担心墨青玄万一看到木景莫的尸体会承受不住,多半是让墨青玄在上持着绳索等待,自己下去,但寻了两天也没有结果。
苏雨尘相信张颠行不会将木景莫的尸体丢得太远,墨青玄自然也同意他的想法,所以两人并未往远处找。就在第三天上,两人来到一处高崖,只觉山风从下往上灌来,寒意更甚从前,不禁觉得奇怪。墨青玄拨开丛丛积雪枯木,惊道:“三哥你看,这里还有一个山崖!”
苏雨尘上前一看,只觉寒意扑面。现在自己的小师弟的内力,当比自己深厚许多,所以并未感觉。墨青玄虽然大大咧咧,却也看到苏雨尘的脸色变了一变,忙道:“这几日三哥太累,此处便由我下去罢?”苏雨尘隐隐觉得木景莫可能就在下面,有些犹豫,墨青玄又道:“若是冻坏了身体,回去周姊姊不得打死我!三哥,你就在这等着好不?”
苏雨尘知道墨青玄是为自己好,堪堪一笑,道:“那好,此处真的深不见底,莫要勉强,觉得不适便要即刻回来。”墨青玄道:“放心罢,我又不是小孩!”说着扎紧长绳,纵身而下。
墨青玄越往下探,越觉得冷意森森,而偏生不像是也不该是如今的庐山所能达到的冷意。只见脚下一片积雪,不知厚达几何,无风之怪石旁底,则一片草木皆冰,竟然完全被冻住。
墨青玄运气内力护住心脉,也觉得身体有些瑟瑟发抖。终于下到了崖底,只觉得心里猛地一痛,突然发疯一般拨开积雪,竟然看到恍若躺在水晶之中,栩栩如生的木景莫。他嘴畔鲜血已干而变色,衣袂却仿佛依旧飘动,头发甚至丝丝可见,却是整个人被一大块冰冻在了中央。
墨青玄只觉晴天霹雳打入脑中,轰地一声,不知如何是好。其实之前不管多么证据确凿,他一直在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木景莫没有死去,只是失踪,他不愿相信这个人就这样去了。如今真真切切地看到恍若生人一般的木景莫,只觉天苍地茫,自己的心仿佛重重被捶了一下,这几个月努力开心快乐,瞬间便灰飞烟灭。
他双膝一软,跪在冻住木景莫的冰块之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雨尘在崖上久久不见动静,不由有些担心,在山崖深谷不可长啸,以防雪崩,所以用自己游历西方之时学到的传音入密呼喊墨青玄。
墨青玄哭着哭着,只觉周围积雪突然消融,而膝下坚冰竟然开始溶解,耳边听到苏雨尘焦急的声音,伴着的却是另一阵悉悉索索之声,忙站起身来。
只见木景莫尸体之下,一物破冰而出,长达三尺,宽约四寸,通体雪白,望之若蛇。墨青玄愣了愣,那奇物却猛地缠住了他。软软的身体碰触墨青玄的双手,墨青玄猛地忆起这种感觉,呼道:“小青,是你!”
小青是木景莫生前饲养的一条寸二冰蚕。墨青玄常常捏在手心把玩,名字亦为墨青玄所取。小青仿佛知晓墨青玄不会伤害它,所以任由他捏来搓去,也不会释放寒气冻住墨青玄。木景莫养了小青约莫七八年,所以墨青玄自小和它相熟,却未想到小青突然长到这般庞大。
小青和墨青玄嬉闹了一会,仰首挺身,只是在已经融冰的木景莫身边盘旋。想来是木景莫死时,小青自己从饲匣中跑了出来,释放寒冰之气护住其尸体。
“小青,真是多谢了你,否则现下师兄的尸体,想必不会这般完好。”墨青玄上前抱住木景莫的身体,曾经那般温暖柔软,而今却是无比的寒冷和僵硬。
小青仿佛听懂了墨青玄的话,只是兀自绕着木景莫和墨青玄而不肯离去。“小青,师兄不在了,你也大了,我们都没有办法养你,庐山灵秀,倒也适宜你修炼,不如你就在这里,以后我和三哥他们再来看你,如何?”
小青停止游走,呆了半晌,复又缠上墨青玄和木景莫的身体,仿佛恋恋不舍地厮磨了一阵,终于轻轻转身游开。墨青玄怔怔看着小青离去的方向,终于强忍寒冷,将木景莫的尸体同自己一起绑好,扯了扯绳子,苏雨尘忙将绳子上拉,只觉沉重许多,心里一痛,想必墨青玄已经找到了木景莫的尸体。
只见墨青玄携着木景莫浑浑噩噩上来,即便是苏雨尘这般男儿,眼眶也只觉润热。墨青玄缓缓道出看到小青的过程,两人对着木景莫,就似从前三人在一起言欢一般。
苏雨尘道:“五弟身上药材甚多,张颠行必搜不完全,小青却是知晓的。或是它食了五弟身上的奇药,或是它受到五弟身死的刺激,而突然变大罢。多亏有它。”
墨青玄怔怔点头,坐在地上,只觉全身发软,看着自己敬之爱之的五哥就这样躺在自己身边,竟然无法起身,回想音容笑貌,只觉生死茫茫,思量难忘,心底茫然无措,却又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喊:我再也不想失去重要之人!再也不要!苏雨尘幼年成名,少年当家,早就见惯生离死别,却也无法承受自己喜爱的师弟猝然离去,又见到墨青玄这般失魂落魄,心里更加难过。两人这般愣在庐山峭崖之上,竟是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