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的师父髯长及胸,须发皆白,已经微微发福,背着双手站在碎玉楼的大门前,圆圆的鼻头,眯缝的双眼和那只肥猫如出一辙,明明是看上去很滑稽的一个老头,却生出一种宗师的气派来。
苏雨尘、江城子与墨青玄皆拜倒:“师父!”苏雨尘和墨青玄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北游在一边看着,只觉得这黑猴子虽然平时嘻嘻哈哈,真正见到了自己的师长,果然还是比较尊敬,自己也忙以晚辈身份见礼。却听那老人道:“快起来,老三,辛苦了你,把这——顽劣孩子带回来。”却是墨青玄听到“快起来”,立刻蹦起,一个纵身扑向自己师父,一手抓着他肉肉的胳膊,一手扯着他绵密的胡须,兀自玩个不停:“师父,你怎地又胖了?”
北游见此,几欲摔倒,要是自己这般,还不知会被父亲如何责打。只见墨青玄的师父笑着将胳膊一甩,立刻把墨青玄甩出丈外,墨青玄却似习以为常,翻了个筋斗又回到师父身边。苏雨尘和江城子不禁失笑。
“这位小兄弟是?”北游见这老者望向自己,平白无故地有些忐忑起来,似乎那胖乎乎的脸有着莫名力量,让人不得不站直身体,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拜见前辈。晚辈姓陆,单名一个游字,原在临安白虚瑕白公子处求学,此次前来,只是想耽搁片刻,与苏公子……”
墨青玄的师父挥挥手打断道:“哎,我们北方人没那么酸腐,不用之乎者也的,只有我四徒弟才干这套,我叫严东溟,你喊我严伯伯即可。”墨青玄笑道:“严,严爷爷吧?”却被严东溟在脑后狠狠拍了一下。
只见墨青玄一双大眼神情幽怨,漫喊了一声“师父——”就又蹭到严东溟身边。严东溟无奈地拍拍他的头道:“让你见笑了,想必你早就知道我这个小徒弟是何等样人……”北游连连点头,道:“真是没人制得住他。”只听“喵——”地一声,那只三花大肥猫奋力挣脱江城子的手,三下两跳窜到严东溟肩上,对墨青玄张牙舞爪不已,频频挥动和肉呼呼的身体比起来不足为道的前肢,像是争宠一般。
严东溟笑道:“快快进来,我正做了饭菜。”北游愈发觉得眼前这老人亲切,如老乌一般,又令人尊敬而不敢冒犯。
碎玉楼面积不小,甚是整洁,偌大的庭院一派北方建筑横平竖直的风格,苏雨尘慢慢给北游介绍着,墨青玄脚底只听鼻子的使唤,已经急吼吼地冲到饭厅中去,大呼:“我最爱的肉夹馍!师父!”后面的话已经不清楚起来。
江城子第二个掠进去:“老七,你没洗手!”墨青玄热情唤道:“四哥,来——”却听江城子“呜呜”不已,想是已经被墨青玄塞了什么到嘴里。
严东溟施施然走进去,苏雨尘和北游也疾步跟上。北游的魂还未被香气勾走之前,终于听清楚苏雨尘的话:两边的十个房间,其中七间是七个弟子的卧室,一间是藏书房,一间是兵器库,一间则是严东溟的居所。中间是空旷的练武场,过后一间小厅,厅后则是连着厨房的饭厅,北游猛然觉得这设计竟然和白府如此相像。
但他早就顾不了那么多,看到满桌琳琅满目的野菜山珍,加上那烤得有些金黄,内里的馅料还在流出少许透明油水的白色面饼,早就把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再看墨青玄,竟然已是第三个肉夹馍下肚。
一顿菜足饭饱,苏雨尘沏了茶来。这茶用邙山泉水冲泡,虽然和临安泉水相比略有土味,却是用蜂蜜调制,竟然别开生面,对咽喉更是有好处,让北游这个被白虚瑕惯得嘴刁无比的人也大呼过瘾。墨青玄吃得肚子胀鼓鼓地,终于问道:“师父,六哥呢?”
严东溟面上依旧是和气地微笑,道:“派出去做事了。老七,我还没说,你这内力是突飞猛进啊。”墨青玄面色一正,忽地拜倒,黯然道:“这是服食了伏火延心丹之故……”于是将庐山的经历,又细细说了一遍。北游之前未曾听他详说,此刻听闻,却也心下难过不已。严东溟听完,沉默少许,道:“真是辛苦了你。见到了江山梦么。呵呵,他还是老样子……”墨青玄道:“师父,你认识他?”严东溟淡淡道:“年轻时候,缘有一面。”江城子兀自在抽抽噎噎,苏雨尘已听过墨青玄讲述,此次却又难过起来,见气氛如此,只得强撑场面,道:“如今便是等打春之后,我与老七去将五弟的尸首取回,以后再找张颠行报仇。”
严东溟道:“老三说的是。这几日老七需要好好调养,以纳真元为己用。老四,你和他们说说近日楼中发生的事情。”
北游闻此,想起之前江城子和苏雨尘的对话,只觉自己不便参与,刚想起身告辞,却听严东溟道:“陆小友是无瑕公子身边的人,想来没有问题,你不妨也留下听听,以后说与无瑕公子,也许有什么用处也不定。”
江城子见师父如此说,也不保留,只将苏雨尘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之事一一道来,却是的确匪夷所思,耸人听闻。
严东溟中年失意,至此一手创建碎玉楼,中间纵然波折不断,却也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情。
就在苏雨尘离开不久,碎玉楼上下圈养的鸡鸭接二连三地死去,死状甚是平静,并无外伤,亦查不出什么毛病来,而方圆数里竟也不见鸟兽,仿佛邙山这块土地突然死去了一般。碎玉楼中懂医术的只有木景莫和苏雨尘,平日里将众人照料调理得妥妥当当,其他人便也从未涉猎黄白之术。严东溟与尚在楼中的江城子、刘破野,只觉身体沉如灌铅,疑似中毒,整日头晕眼花,气力不继,江城子与刘破野身怀武功,但内力不足,严东溟曾经内功深厚,如今却也纠缠于内伤,此毒偏生有消除内力之效,三人便是想下山都不能,就算不饮不食,却也无计可施。呼噜偏生不知去哪玩耍,竟然逃过一劫。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月不到,曾中尘竟突然携着顾准前来拜访,两人好像知道碎玉楼中发生此等事情一般,曾中尘带了必备吃食饮水,顾准带了些许药锭,投入周围各山泉水井,不久三人便恢复神朗气清。顾准只道受无瑕公子之命而来,听闻有人欲投毒加害碎玉楼诸人,故忙携着可解百毒的天山雪莲制成的药锭赶至,别的话却也没有多说便走了。江城子向苏、墨二人说完此事,又道:“无瑕公子不知怎地……”却生生止住。
墨青玄早就瞪大了眼睛,他一不知道顾准和曾中尘已经回到洛阳,二不知道白虚瑕如何得知此等阴谋,只是突然觉得白虚瑕这般令人难以琢磨,甚至产生了怀疑的念头——自己知道的他,究竟是真正的他的多小一部分呢?
严东溟道:“陆小友,下次真是要代我好好谢谢无瑕公子。”北游心中也惊疑不定,但仍事垂首道:“前辈太客气了,能帮到碎玉楼,公子想必很是高兴。”苏雨尘沉吟道:“师父,徒儿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讲?”
严东溟道:“危难时候,你最能出主意,但说无妨。”
苏雨尘道:“虽然不愿如此考虑,但我觉得,碎玉楼是出了……”墨青玄截道:“怎么可能!三哥!”却听严东溟道:“说下去。”转眼一看江城子,也是一脸郁色。
苏雨尘淡淡看了墨青玄一眼,墨青玄瞬间想起了白虚瑕——“此人熟悉我们动向,所以才挑准了深谙医术的五弟、敏感有野兽直觉并且不怕药毒的老七和对医术也有些了解的我不在之时下手。时间的计算,用量的多少,莫不是正好——既能让师父和老四丧失内力,却又不至于丧命,而因为鸡鸭承受不了此等毒性,所以才全部身亡。碎玉楼附近五行奇门,并非一般人可以入得,并持续蛰伏窥探,若不是曾中尘熟门熟路,顾准怕是也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进来,所以只能是楼内的人为之。”
“三哥,你为什么不提到六哥?”墨青玄道,“你怀疑是他做的?”
“我只是顺面说说。”苏雨尘适才那阴郁的神色一扫而光,道:“这毕竟只是我的猜测。”江城子却道:“三哥,你早就怀疑六弟不对头么?”
北游吃惊地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这个世间太过可怕,同门之间都可以相互背叛,连师长都可以陷害,这与从小父亲传他、白虚瑕教他的礼仪之道大相径庭。他突然开始明白为何白虚瑕总是处处防备,因为承担得多,必须担心的也更多罢。
苏雨尘轻轻道:“一切都没有定论,不该怀疑谁来,我们一起长大,四弟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突然就不再往下说。严东溟站起身来,略显臃肿的身躯缓缓挪动了几步,道:“我派他出去也是这番道理,他想必也已察觉。以后的事情,就以后看罢。老三,带着陆小友去到处看看,洗洗便歇了吧,邙山夜晚风大天冷,还需多注意才是,陆小友是否介怀睡在老五的房间?”
北游忙道:“当然不会,晚辈很是敬仰木兄为人。也好奇得很,正想一窥究竟呢!”严东溟笑了笑,皮光肉滑的脸上竟然现出倦意。苏雨尘忙上前搀扶:“师父,让徒儿帮您……”江城子忙道:“我和老七带着北游去就好,师兄你还是……”墨青玄大声道:“师父!我内力大进,定可相助三哥!”严东溟见弟子们如此关心自己,心下很是欣慰,便道:“如此也好。老四你带陆小友去,老七,你也跟着来罢,待为师传你调息之法,你三哥在,对药性也能更好掌控吸纳。”
北游待三人进了严东溟的房间,才跟着江城子恭恭敬敬地退下,从江城子口中得知,严东溟的内伤近年时有发作,尤其是冬春之际更甚,长年都是苏雨尘虚耗内力助其平复,所以木景莫才会下大力气调制伏火延心丹。如今墨青玄内力大进,的确是能助益不少。
北游进得木景莫房间,却是一阵药香扑鼻而来,像极了白虚瑕府中的药室,只见满墙药匣密密麻麻,贴着小楷注名,简朴地一张单榻,枕边却是摊满了医书。他突然很是尊敬这位不曾谋面也无法相见的男子。此刻他躺在庐山万丈崖底,却是被人深切怀念着的。江城子依旧天天打扫木景莫的房间,想起斯人已逝,险些又落下泪来。
北游盥洗完毕,躺在木景莫的床上,闻着已经习惯的药香,昏昏沉沉,思念了一会白虚瑕,便坠入梦境,梦里唐绾似是正挺胸掐腰,扬首挑眉,红润润的唇要滴出水来一般。北游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欢笑的模样,一觉睡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