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跟着苏雨尘,携了北游,一路北上。北游最是钦佩温良恭俭让又聪敏好学的谦谦君子,很快就成为苏雨尘众多拥趸者之一。三人一路上虽然快马加鞭,倒也有声有色,苏雨尘一路安排,只似游山玩水,让人不觉疲累,北游便也没有因为和白虚瑕分开而多么难过。
北游虽然书香世家,但也跟着老乌学了不少拳脚功夫,并在白虚瑕装做文弱书生的时候充当文武双全的书童,加上苏雨尘的指点,墨青玄的协助,一路下来也是轻轻松松过了各种关卡。
三人从江南到洛阳,虽然时光流转,已是春天,一路景色却也越来越荒凉。北游生在江阴,长在临安,实在没有见过北方这等苍茫景象,只觉天空高远,江水茫茫,这般辽阔而寥落,和江南全然不同。心想是否只有这种壮烈山河才能生出墨青玄这般豁达不羁之人。却不知崇州灵山秀水,生出的唐绾……唐绾她却是怎样了。
洛阳北面即为邙山,邙山是黄土丘陵地,为洛阳一道天然屏障,更是军事上的战略要地。金军曾试图驻扎于此,无奈翠云峰上的碎玉楼百般阻挠,仗着地利,布下各种障萝阵法,九宫八卦,使金军损兵折将无数。之后金军占领了河洛,只有邙山孤军作战,见这块坟地攻不下,取不得,只能弃之不管,反正重重包围,料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邙山地处黄河之阴,为历代帝王理想中的埋骨之所,古墓陵葬多不胜数,金军一方面是想占领这军事天险之地,一方面也想借由发丘摸金而多得些军饷。他们自是不知中原的盗墓之术,也没有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之类的官衔,更不会寻龙点穴,青乌之术,但人多势众,便是砸也能砸开了。碎玉楼守着这块地方,偏偏寸土不让,让金军着实恼火。待时间久了,金人本就不喜欢啰嗦麻烦之事,便也逐渐忘记了。
自从金国完颜亶接掌皇位,几月前刚废除了伪齐刘豫,在汴京设立了行尚书台,军备事务都在交接,河洛地区的管理已经松疏,加上近年两国忙于议和,所以驻扎邙山周围的军队寥寥无几,三人轻轻松松便也混了进去。
苏雨尘带着两人上山,一边道:“邙山晚眺被誉为洛阳八景之一,如今却是只有我们才能看到了。老七,你这次功劳不小,第一次下山便不辱师命,还和白公子相交莫逆,真是锦上添花,师父知道了,必定欢喜。”墨青玄笑道:“哈哈,三哥,你看你,快成亲了,说话都可爱这许多!”北游看着二人,不禁有些羡慕,他自小和两位兄长自是兄友弟恭,但并非情谊深厚,父亲忙碌不已,偏生和母亲的关系又不是很好,白虚瑕虽然冷淡,待他却着实不错,故一直将白虚瑕当哥哥看待,如今分隔两地,好生想念,亏得一路苏雨尘和墨青玄的照顾。以前听白虚瑕谈诗讲词,说到历代诗人称颂的千山万水之外的洛阳,如今却是踏踏实实地站在了这片已经沦陷的土地上。
苏雨尘见北游面色有恙,道:“北游,你可知洛阳八景为何?”北游道:“嗯,公子说过,龙门山色,马寺钟声,天津晓月,洛浦秋风,铜驼暮雨,金谷春晴,平泉朝游,还有就是这邙山晚眺!”墨青玄道:“不错,不错!说句实话罢,当年金国三王爷到这边来了一趟,金军在这边,还真没有太过放肆,洛阳城里其实和以前差不太多,你现下来此,我们定要带你将这洛阳八景都看一遍!”
苏雨尘笑道:“如今还算早春,所以你看着荒凉,待到五月仲夏,一切便大不相同。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1],在这里做学问,也着实不错,白公子实在是为你想得周到。”
北游笑了笑,刚想答话,却听一男子的声音漫唱道:“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师兄师弟长相逢,蒿草少于松柏树。夜唱挽歌山下宿,请君暂向北邙游!”声音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竟然近在耳边。此时日薄西山,北游竟生出种阴森的感觉。
墨青玄呼道:“四哥!你又来吓人!”苏雨尘接道:“老四,这次不错,猜中了我们新来小友的名字!”只听衣袂闪动起落之声,一个青衫青年已经站在三人面前,头戴逍遥巾,身着儒生袍,一手抓着一本书,一手却拎着一只三花大肥猫。那肥猫已经胖到眼睛眯了起来,后颈被抓住,甚是不满,“喵——”地一声叫,声如裂帛,甚是可怕,惊起远处飞鸟无数,也让北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青年便正是墨青玄的四师兄,苏雨尘的四师弟,江城子。江城子看上去比苏雨尘还略大,但一脸天真无邪之色却更甚墨青玄,白净面皮,留着唇髭,怎么看都是一个十足十的书生,咧嘴一笑,瘦削的脸上,眼睛竟也眯起来,和那肥猫相看无几:“二十一人暂回,不料零落崔嵬,追蟒旧事谁知,带来少年有悲。”
北游上前和江城子打招呼,江城子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啧啧称赞:“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余年还做,垄亩民[2]。”北游自是不明所以,却没想到,他这一生,竟然真的如江城子初见面之时这番话一般。
一语成谶。
苏雨尘道:“这是北游,你刚才最后一句可不正是猜中他名字。四弟,发生什么事?”他平日习惯了江城子说话的风格,听他之言,心知果是发生了事情。他一路赶着回来,便也为此。没有想到如此紧赶慢赶,竟还是未能加以阻止。
江城子见自己最尊敬的三师兄问话,便也不敢乱来,道:“三哥放心,是有些事情,但是不甚严重,五弟……”说到这里,难掩心中痛楚,“五弟的事情,才最让人难过。”苏雨尘沉声道:“是。老七已经和我说了庐山的事情,现下即便是师父,也没办法下去那深崖,只能再过两月,我们再去寻五弟的尸首。”墨青玄听了,心下自是大痛。他其实一直怪责自己未能将木景莫的尸首带回来,只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很是痛苦,却还在众人面前装作没事人一般。北游见他脸色不好,忙打岔问道:“黑土,你四师兄说‘二十一人暂回’是什么意思?”墨青玄道:“我排行第七,三哥是第三,三七之数恰二十一,四哥每次见到我们在一道,都这般喊我们,四哥看人很准,他最后那句,你可曾听清了?小白很快会回来的,你就别悲伤了。”他却是光顾着安慰北游,而忘记了自己。
北游心想,那么“暂回”,是说很快墨青玄还要离开这里么?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便也不去管,只专心听苏雨尘和江城子说话。
江城子领着众人走进一片松林,七拐八绕,除了北游,三人都很是熟稔,北游跟着白虚瑕学过不少兵法,虽然不是深谙奇门遁甲,但也知道一些五行术数,看得出是极厉害的阵法,也摒神凝气,认真记下步法。
翠云峰是邙山的最高峰,唐玄元皇帝庙之北,便是碎玉楼。望去也不过是一个院落,几处低楼。北游之前并不知道墨青玄是碎玉楼的人,墨青玄自己也从未提过,倒是白虚瑕听唐萧那般说,一点也不惊讶,北游以为白虚瑕早就听说,便也没去多问。
碎玉楼在江湖上自是大大的有名,当然是抵抗金兵的缘故。碎玉楼的两大弟子如今在武林也是执牛耳的人物,三弟子苏雨尘则是青年一辈的第一人,四弟子诗名远播,五弟子妙手仁心。这般有名的地方,却没人敢来,也没人知道碎玉楼的主人是谁。
墨青玄的师父当年见国破家亡,心灰意冷,便躲来北邙,过了不久,又遭生变,于是创立碎玉楼,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自己教授七名徒弟,却不再走动,久而久之,竟然变成墨青玄口中“那个吃喝玩乐的小老头”。
墨青玄带着北游在阵中走着,突然想起适才江城子那句“请君暂向北邙游”正是道出了北游的名字,不由道:“北游,小白为什么这么喊你?该不会是他想往北游玩罢?”北游道:“公子说,我还没有字,喊名字又觉得生疏,所以便自己给我取了个,取《庄子》中‘知北游’之意罢,主张无为,顺其自然,希望我好好成长……总之还是让我学习啊!”
墨青玄道:“知北游,那不还是向北方游历……哈,原来小白也很向往洛阳的,嗯,以后一定要带他来好好玩玩,待收复河山,去畅游龙门,晚上月色漾在江面,脚下黄土一片,看了真让人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刚这么说着,只听那只肥猫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然后一个温厚却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欣慰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1]唐朝沈佺期《北邙山》。
[2]《卧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