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虚瑕一路北行,看着两道风景,突然想起许多陈年往事。
父亲完颜宗辅,母亲李洪愿,兄长完颜雍,张谨言,还有雪懿……他孤零零地离开他们,如今,又孤零零地行在去往会宁的路上。
墨青玄,你若是知道我的身份,会对我拔剑相向吗?
也不知道兄长现在怎样,雪懿想必是更美了罢,乌伯一直惦记她,但这次却不能同行。
母亲一直要出家,不知道堂哥允诺的寺庙,什么时候建成呢?
父亲的坟前,会不会已经有了高草?嗯,不会的,现在,是很冷的冬天啊……
他一路想着,一路走着,一阵冷风吹来,他竟在马上有些摇摇欲坠。果然自己的体质,还是比不过兄长他们罢。
转眼就九年了。当年和秦桧一起离金,如今两人皆是如鱼得水,秦桧自是混得风生水起,他在临安也享有盛名,虽然,虽然没人知道,这两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其实本就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呵呵。白虚瑕自嘲地笑笑。抗金……墨青玄,你竟然让我抗金?
但是他必须答允下来。“无暇公子”本就是“为国为民”。洛阳邙山碎玉楼的人都来相邀,他怎能不允?
再说,如果投奔岳飞,伺其左右,虽然冒着风险,但岂不是做什么都更容易?这是他教给唐绾的,也是说给自己的。那日唐绾来行刺,虽然对他构成的威胁并不大,但是如果加上唐门,加上整个武林,不管是投靠金国的,还是热血抗金的那些江湖人士的实力,的确也是不可小觑。与其在临安通风报信当靶子,不如亲力亲为,先获取岳飞的信任,然后干脆就到他身边……杀了岳云张宪也好。
他怎么可能承认,是因为墨青玄,自己才答应“抗金”。
九年在宋,虽然比自己在金国的时间还长,但是……但他始终是金人啊。何况,为了父亲,他也要灭宋,这是他给父亲的礼物。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偷偷赶了过去。他看着原本那么魁伟尊严的父亲,躺在床上如垂死的老人——而他只有三十九岁啊!他夜夜跪在他的帐内,伺候在他的床前,但父亲还是走了……丢下了他。再一次,丢下了他。
父亲一生宽恕仁义,好施惠,尚诚实,教育了他那么多做人的道理,父亲能文能武,军功赫赫,破宋二十万军于乐安,又运筹帷幄之中,更是助自己堂兄登上王位……他是自己一直追逐的对象。
父亲是病倒的,就在妫州,古时娥皇和女英嫁给舜的美丽地方……就在那妫水之畔,父亲缓缓地说,他做了一个梦,有人要带他走了,然后父亲就真的走了。从此他厌恶做梦,更不喜睡觉。但他竟然一夜都未梦见父亲。
父亲是待他最好的人,待他甚至胜过对待兄长。所以母亲才更喜欢兄长罢。自己从未怪过他们的。何况兄长是那么好。
所以兄长和雪懿订亲,他也是真心祝福的。那时候他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痛。只觉得以后不能和雪懿那么亲热了。
不过反正不紧要,因为八年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她。
这次回去,也看看她吧?就……就一眼便好。只要静静地看她一眼便够了。
白虚瑕缓缓行着。他要去处理最后的一些事情……然后,然后去找岳飞。纵然他心里是仰慕岳飞的,但是,各为其主。
他也要和岳飞一争高下,看看鹿死谁手,看看岳飞能否直捣黄龙。
白虚瑕身怀凭信印证,一路自然顺风顺水,到得上京会宁府,已是二月下旬。
纵然战火纷飞,会宁一片静好。不同于临安的诗情画意般秀丽,会宁宽和素淡,地广人稀,格局简单明朗,一条大路便能通向城中各处,浑然不似江南城镇,条条小路九绕八弯,让人迷失其中,不得方向。即便看似粗犷,但酒家茶座一样也不曾少去,只是歌馆中呜咽传来的并非江南丝竹,而是一派北方音调。便是偶然有洞箫鸣笛,却也悲慨激昂,并非临安城中凄迷婉转的富丽堂皇。唯一相似的便是在街上跑动玩闹的小小孩童,整个城市因他们的存在而更显得勃勃生气。
一座城池的风物可以让原本狭窄低沉的天空都变得高远。
九年未至,白虚瑕都已经几乎不认识会宁的模样,他穿梭在毡帽皮袄的人群里,是那般格格不入,却又从心里觉得亲切。高大的身材,淳朴的脸庞,一切一切都还是那般熟悉,陌生的会宁中行走的,还是不变的家乡之人,只是多了许多金人装束的宋人,两族在此和睦相处,也未能看出来有什么分别。
白虚瑕的易容之术虽然不及顾准,但用来也绰绰有余,他投栈之后并未立即办事,而是先在会宁好好走了走,吃了吃很久没有尝到的**,油茶……
原来真的是这么多年了,乌伯如果回来,一定也很高兴罢……
他便想起了雪懿。她若是见到自己,定会吓一跳吧?那时才七岁,可能她已经忘了自己了……父亲死后,母亲回到娘家居住,但兄长却一直四处为官,甚是繁忙。他先去拜访了雪懿的父亲石土黑,石土黑骑射绝伦,随着完颜阿骨打伐辽之后,得授世袭谋克,为东京留守,不过此时正好回家省亲,和白虚瑕碰了正着。
白虚瑕和兄长完颜雍的骑射,都是石土黑亲授,石土黑也知道自己女儿和他们交好,更是知道二小王爷被派到宋朝去。当时她哭得那般伤心,一个月都未曾吃下多少东西,人瘦得跟什么一样。
如今见到这身形长了一倍的少年,他怎能不有些心潮澎湃。
“你是……完颜容?二小王爷?”白虚瑕听到这老人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石土黑久经沙场,战功赫赫,但却并不嗜杀,这也是完颜雍和他喜欢亲近的原因。
“完颜容”这个名字,已经有八年没有人唤过了呀……他有些恍惚,却又丝毫没有迟疑地应了一声。
“果然,果然是那玉玦!”石土黑见到镌着海东青的墨色玉玦,顿时亲近了不少,眼里甚至有些泪光:“那时候,你还那么小啊!”他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现在都这么高了!也瘦了些……在南朝,过得不好罢?哎……”
石土黑性子耿直,但自有一番打算,否则也不会仅凭军功,便到这等高位,但女真之人多淳朴直率,所以他并未顾忌太多,虽然白虚瑕是完颜宗辅之子,他也并未太在意礼数,就连自己的未来女婿完颜雍,私下里他也是直呼其名的。
“阿叔,我回来看你们……”白虚瑕一句话说出,只觉竟然哽咽。心下有些忐忑:这么多年的隐忍,难道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么?却已经被石土黑拉了进去:“进来说话!你哥哥也在!”
白虚瑕一惊,浑浑噩噩就被拉进院中。石土黑的旧宅在八年之内未改外观,内里倒是焕然一新,即便这寒冷冬日,湖面皆冰,却也有耐寒冬青树郁郁葱葱。石土**:“你知道,雪懿喜欢花啊草的……”突然停下不说,想起完颜容也对自家女儿,不由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也是打心眼儿喜欢这孩子的,但谁叫他是弟弟呢。
白虚瑕只是笑笑,进到暖阁里,却看到一个男子正背对自己,看那姿势,是在翻阅书籍。
已经这般高了!他念兹在兹的兄长!
“兄长!”白虚瑕冲上前去,再也没有无暇公子那淡定悠然的模样,只是像八年前的那个孩子一般,冲向自己的兄长,他脸上溢满笑容,眼中满是亮光。那个男子听到他的声音,全身似是都僵了起来,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酷似父亲的宽阔的脸庞,浓浓的双眉,深湛的眼睛,高挺的从小就被他笑说很大的鼻梁,可不正是完颜雍!
完颜雍奔上前两步,一把抱住白虚瑕,瞬间泣不成声。白虚瑕也说不出话,只觉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现下的心情,兄长的身体一如九年前一般温暖,他忆起了那个秉烛的夜晚,那淌了一桌的红泪。兄长的手已经这般大这般厚实了!比自己还高了半个头,他已经像一个男人了,却还是因为自己哭成这般模样。
完颜雍哭了半晌,终于松开怀抱,将白虚瑕从上向下看了又看。虽然听到那一声“兄长”便知道是自己九年未见的弟弟,但两人的变化实在都很大:“阿容,你,你怎么已经满脸胡子了?”
白虚瑕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具:“我一路易容而来,都忘记摘下!”完颜雍再看自己的弟弟,俊美无俦,果然还似当年的模样。心下欢喜无比,只觉得有千言万语,但张开口来,竟不知该说什么。刚才自己虽然在看兵法,却心里一直莫名地难抑澎湃,听到那一声“兄长”,好似就知道是弟弟回来了,真的是他回来了……
石土黑看到这一幕也甚为感慨,只觉得兄弟两人这般要好,实属难得,皇族之内兄弟众多,却经常互相觊觎中伤,彼此心照不宣地蝇营狗苟。他们二人,是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自己的弟弟阳西也跟了二小王爷去宋国,多年往来通信,看到他们,就像看到自己和阳西一般,心中一酸,忍不住问道:“二小王爷……”白虚瑕截道:“阿叔,怎么还这么喊我,早就不习惯了,叫我阿容便是。”
“是,阿容……”石土黑脱口而出,却是觉得这个被眼前少年弃置了九年的名字,竟然这般亲切和沉重,而他拥着双眼通红的哥哥,却是一幅宠辱不惊的模样,这么些年,他一个人在临安,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阿容,不知道阳西他……”
白虚瑕立即拜倒,将石土黑和完颜雍都吓了一跳,道:“乌伯他之前因为我而受了伤,故未能前来,不过您放心,他现在已经无碍,在临安休息,也挂念您得紧。”石土黑忙拉他起来:“这是做什么来着!我们本就是你们的仆人……”完颜雍道:“哪能这般说!我们可从未觉得你们有什么不同来!”
白虚瑕道:“没错,人本就不分贵贱,兄长,以后你做了皇帝,可要勤政爱民、平等相待才是。”完颜雍哈哈一笑,随即压低了声音说:“这种话我们自己说说就算了,切莫被听了去,现下堂哥[1]抓得紧,继位之初改行了三省制就立刻办了粘罕[2],前年他死了,这还不算完,现在六叔[3]他们闹得风声也紧,我听四叔说,是要耗上了,堂哥要……”话还没说完,立刻被白虚瑕截住:“兄长,你帮哪边?”
完颜雍愣了愣,石土黑并非外人,对这个弟弟他更是信任有加,也就道:“我自是帮四叔和大伯[4]了!”白虚瑕道:“但是亮堂哥[5]他……”却欲言又止。完颜雍道:“他怎么了?”
白虚瑕虽然在宋九年,但是从未停止过接收金国的消息。他看着眼睛依旧那般纯澈的兄长,心里不由甚是担心:“亮堂哥从小便野心勃勃,纵使现下听命于皇上,以后难保不……就算帮了大伯,大伯怕是也管不住他……”完颜雍笑道:“他不过比我们大一岁,怕得什么来?再说我们一贯甚好……”白虚瑕道:“就是甚好,才可怕,那样他给你的伤害,远比敌人来得要大。”
完颜雍脸色微沉,有些难过地道:“阿容,你这是怎么了?去了南朝,学了一肚子宋人的心机回来……即便如此,我和他毕竟是兄弟啊,在我眼中,亮堂哥比你差远了!”
白虚瑕心道:但是我从未想过要当皇帝。见石土黑在一旁脸色不对,只得道:“也罢,兄长教训得是,我是想太多了。”心道,若是他要害你,我暗中护着你便是。
完颜雍性格本就豁达,如此也不觉得有什么,见到思念了九年的弟弟,心中欢喜得和什么一样,直拉着白虚瑕的袖子道:“哎呀,你看都什么时候了,今天兄弟俩好好吃上一顿,阿容,你现在可曾再饮酒?哈,当年咱们偷喝马奶酒,给呛得一天说不出话来,如今我可不一样了……可惜雪懿刚好去了母亲那边,不知道何时回来呢,阿布哈[6],我们可就不客气啦。”白虚瑕道:“你看你,雪懿还没过门呢!”完颜雍揪着他不放:“好呀你,贫嘴也学会了!”两人闹成一团。
白虚瑕和兄长笑着闹着,突然觉得这般不真切,九年中一幕一幕,自己一点一点筑起的屏障,自己在宋国的一点一滴……九年之前的生活,之后的……他又突然想起了墨青玄——他如果看到自己这般,一定会把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如铜铃罢?
[1]此处堂哥是金熙宗完颜亶。完颜亶是完颜宗峻的长子,故辈分上算作完颜雍的堂哥。
[2]即为完颜宗翰,黏没喝,国相撒改长子。
[3]六叔指阿骨打的第六子,陈王完颜宗隽,他和完颜宗磐、完颜昌等人把持朝政,力主对宋和议,割让河南、陕西之地,诱使宋对金称臣。
[4]阿骨打长子完颜宗干。
[5]指完颜亮,完颜宗干次子。
[6]对岳父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