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族是马上江山,不论男女,从小便会骑马射箭。那年他们五岁,在会宁郊外的皇族马场,两个孩子终于完成了基本的骑射功课,真正骑上了高大近丈的大宛良驹。两人虽然家教甚严,但究竟是幼年的孩子,在马上笑闹不已,又好奇地戳戳碰碰。
不知怎地,兄长完颜雍的黑马突然受惊脱缰,嘶鸣一声就奔出老远。他在旁边见到,没有吓傻在当地,却完全不似一个五岁孩童,立刻一揽缰绳,纵马直追,待两马齐驱并驾,猛地扯住黑马缰绳,借势“呼”地就跳了上去。完颜雍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努力抱住马脖子,因为身形太小,纵然有特制的马镫,却总是要被马抛下一般,只得哇哇大叫。他跃到马上,立刻拉住即将摔落的兄长,无奈人小力薄,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那黑马。那时守卫士兵们都已经呼啦啦地涌上来,却也不能近得黑马半步,有几个胆子大的,已经被当心口踢了个一命呜呼。
他见止不住黑马,兄长和自己命在旦夕,万一让它跑出马场,窜入林中,那就后果不堪设想。转头一看,正好看到兄长背上未及解下的箭囊,旋即把心一横,从靴中拔出父亲给的沥血匕首,割断马缰,一边试图控制马的方向,一边用牙将马缰栓在箭尾。眼见马已经奔到了马场大门,立刻大喝一声,左手抓紧完颜雍的束腰金皮带,右手将马缰在小臂上绕了几圈,用力将箭往圆木门框上一掷,然后往下一跃——黑马绝尘而去,两人几被甩飞,却是那箭牢牢钉在门柱中,将两人下落之势缓冲。士兵和奴隶们早就跑上来,一把接住了被他奋力推出去的完颜雍,他自己却因为胳膊上绕紧了马缰挣脱不得而重重落地,一个转身,身体简直是被绳子拖了过去,左臂“喀嚓”一声便断了。正当他摔得满天星斗之时,父亲完颜宗辅下朝回来,自己朦朦胧胧,看到父亲将自己和兄长提起来,母亲李洪愿不着绫罗,也闻讯而来,一双眼睛,却只是瞟着兄长。
当时陪在他们身边的是万夫长乌林答阳西,立刻走上前来,重重伏在地上,说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完颜雍在李洪愿怀中,已经缓得气来,认错不已,只求完颜宗辅不要责怪旁人。完颜宗辅重重瞪了他一眼,却对小儿子吼道:“阿容你疯了!你不要命了?”乌林答阳西心里明白,完颜雍如果这么死去,那么就是他的命,是他马术不精,是这白山黑水容不得他,完颜宗辅还有完颜容。但如果完颜容也这么赔上一条命,那么完颜宗辅等于失去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希望。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女乌林答雪懿。如果完颜雍出事,或者完颜容,甚至两个人都……不知道那个冰雪可爱的外甥女会伤心难过成什么样子。
他当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全身冒着冷汗,只是抖索不停,看着父亲,却也看不清容貌,只是一个方正的脸,眼睛和不断飞舞的嘴巴只不过是三个黑洞。他什么也听不见,过了半晌,终于嘴里喃喃的说:“兄长不能死,母亲最疼他了,母亲一定会难过的。”何况,兄长刚和雪懿订婚,他怎么可以出事……
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只是听力逐渐恢复,突然听到了兄长的哭声。兄长在为了自己流出女真男儿的泪水。那哭声这般响彻天地,这般悲恸,却又那么温暖正义。好像此情此景,放声大哭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五岁的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努力讨得母亲的欢心。除了身材和力气以外,他各个方面都是同辈人中最出类拔萃的。百步穿杨的本事连长自己一岁的堂兄完颜亮也比不过。尤其是文韬武略,写字念诗,学习汉人的文化,他没有一次不是宗族里面的头名。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母亲还是不喜欢他。只是远远看着他,有时候,给他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不温不火的话语。
七岁那年,他的四叔[1]奉命攻打宋国,父亲和母亲闭门密谈了一整夜,他和兄长晚上从房里出来,本是打算去厨房偷食,却看到父母寝室的灯依然亮着,房内传来细细密密却偏生听不清楚的动静。父亲的脚步很是沉重,母亲不知说了什么,父亲还拍了桌子——印象里,他们向来恩爱有加,从未有过口角。他和兄长慌忙退回房间,乖乖上床歇息。第二天,父亲喊他们到书房,却是让他——让他去四叔的军队里。
“阿容,你四叔搜山检海已毕,不久就会到达镇江,那里有宋将韩世忠,不是那么轻易能胜过的……纵然你四叔勇猛无匹,也……”完颜宗辅一脸的为难。
他笑道:“父亲不用着急,镇江作战虽然有利水师,但如今天气寒冷,我军更加适应,四叔骁勇,身边亦不乏谋士,必定所向无敌。”
完颜宗辅听到这句,却着实愣了愣,道:“为父叫你们来,就是想送你们到军中……”他明明白白地见到,两个孩子的眼睛都直了。
完颜宗辅有一瞬间的失神。却继续说道:“我们大金的男儿,须当顶天立地……乌禄,阿容,你们都愿意到军中去磨练自己么?”
他和兄长异口同声道:“孩儿愿意!”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得就要进入一番新的天地了,只是便要许久见不到雪懿……只听完颜宗辅道:“乌禄,你善于骑射,就先在会宁地方军队从低做起……阿容,你深谙宋人文化,可否愿意做出一番牺牲,到宋国去相助你四叔?我朝初建,有很多需要向宋人学习……你们也都知道,会宁这边的宋人教授,根本不够,赵老九[2]逃在江南海上,宋国的江南,才是真正的锦绣文化……阿容,你愿意到那边,学习宋人的知识,回来造福我大金吗?”
这一番话说出,两个孩子彻底地愣住了。完颜雍猛地拉住弟弟的手,仍然有些懵懂又带着期盼地道:“父亲,我们,我们不在一同吗?”
完颜宗辅眼中闪过一抹不忍的痛楚,道:“我们是大金阿骨打的后人,应该为国家做些什么,是吗?阿容,你若是不想去,为父不会逼你……”
他在那时,突然就想起昨晚,父亲和母亲的交谈……原来七年了,不管他怎么乖巧懂事,府上所有人,还有族里的叔伯兄弟,都喜欢他,但就是无法改变母亲对自己的厌恶……母亲忍了七年,终于不要他了……
完颜雍还在紧紧拉着弟弟的手。他再才识过人,也无法预想自己才七岁的弟弟如何千里迢迢地去到那兵荒马乱的别国境内。四叔对他们很好,但是那里实在太危险……他怎能让弟弟这般涉险!完颜雍正待开口,却听见弟弟轻轻、又坚定地道:“去帮助四叔吗?去宋国卧底吗?如果我做的很好,母亲会来看我吗?她会高兴吗?”
他感觉到兄长抓着自己的手明显地一颤,转头看兄长,却看到满脸的泪水簇簇地滴落下来。兄长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就连眼泪都这般大颗,一如两年前坠马那次,哭得如此神完气足。他有些想笑,又想安慰兄长,但是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早就听懂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去做一个卧底!自己这般年纪,自是不会有人怀疑。
完颜宗辅一直知道小儿子的早慧,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这般冷静。心里一阵撕扯的疼痛,却又听小儿子说道:“父亲,儿臣什么时候动身?母亲这几日身体欠佳,不会送行了罢。”
完颜宗辅道:“准备准备,明天就上路罢。”
那夜兄弟二人在房中,秉烛长谈,一宿不眠。七岁的孩子,原本还该是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却不得不挑起各自的重担。完颜雍哭得一塌糊涂,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自己这般亲爱的弟弟。两人亦不会如大人般喝酒痛哭以释怀,只是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哭,安静地偶尔说说过去,无非是吃烤肉吃到绷断皮带,偷偷喝叔叔的马奶酒,戏弄堂兄弟的旧事,也不让侍女来剪烛花,只见原本长长的蜡烛,愈来愈短,烛泪却是红红地流了一桌,摊开来,在未灭的烛火下,如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次日完颜宗辅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红肿的双眼,只觉得心如刀割,但因为心里的念头,却不得不如此去做。他看着父亲的样子,知道父亲还是那么疼自己的。只是母亲,依旧从未出现过。
他在母亲紧闭的房门前跪下磕头,说母亲保重,阿容这就去了。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
“阿容,我定会去看你的,定会去的。你要好好睡,好好吃,不知道那边能不能吃习惯,我给你的木马你带了没有?说好了还要给抓的那头小鹿取名字的……雪懿还不知道你要走呢……谨言,你倒是说话呀,别一个劲的哭了……”念着临别前兄长说的话,还有从小和他玩得很好的张谨言泪流满面的脸,他就这样,由乌林答阳西牵着马,来不及回头地离开了生长七年的家乡。
[1]阿骨打第四子,就是兀术完颜宗弼。
[2]赵构是徽宗的第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