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公子,是从未动过真火的。人人皆知这位清贵而神秘又偏生这般有名的人物,平日里不见首不见尾,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都赞不绝口他的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绝代风华。尽管他只刚到束发志学之年,才学已冠首临安,未有其比。更加难得的是他一向不骄不躁,谦逊平和,没有后生小子的狂傲自大,也没有一般晚辈的唯唯诺诺,这些优点委实讨得前辈长者的喜欢。前一阵正有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洪州知州李纲等众臣前来临安,寻常官吏都无从拜见,他却唯独召见了这声名在外的后生,长谈两个时辰有余,亲自送其出门时道“算真是、天与雄才宏略,更有何人继后尘”,着实让一帮贵胄子弟、五陵年少羡慕了一番。
无暇公子怎生这般受人尊敬?这还要从八年前金国完颜宗弼[1]的搜山检海说起。当年二月,搜山检海已毕,完颜宗弼便即北还,临走之时将临安付之一炬。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此时大手笔出钱出力安置流民照顾老幼的人,正是少年当家的白家公子。据说他母亲早丧,父亲亦死在乱军之中,继承了偌大的家产,又经营有方,此时愿倾数拿出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初始还有人知其名,后来众口相传,人人皆称其“无暇公子”而不名之。后来南宋君臣悉数回到临安,自然召见了这名总角少年,大加赞赏,允许他可以私交门客,贮留下属。这在当时杯弓蛇影的初建朝廷来说,实在是名正言顺的对结党营私的宽宏大量。故此无暇公子结识的达官显贵更是不胜枚举,就连刚回宋便得到重用,已被拜相的秦桧秦相国,虽然被主战派骂成一片,在民间也口碑不佳,计划又常被无暇公子搅局,但仍是很给他面子。
街头坊间常流传着无暇公子的义举,这日给了巷口的老孙头养家糊口的差事,那日帮了隔壁李大娘驱赶成灾的老鼠,更多的是教训那些官宦门客,行凶走狗。这些在百姓需要之时给以援手的无暇公子的耳目遍及临安,却无人对这些密探抱以恶感。如今文官掌权,奸臣当道,仗势欺人之事不在少数,杀人放火之勾当遍地开花,强抢民女,横征暴敛,便是在这临安府上,天子脚下,也屡见不鲜,百姓敢怒不敢言。谁还敢捋贪官污吏的虎髯,为民请一份命?便是得罪了不少官吏,却无人敢攫其锋的无暇公子。
所以,临安处处流传一句话:“江南无暇谁不知”。
就是这般的无暇公子,却终被触了逆鳞,发了怒。
“公子,我,我早上炖的鸡汤也只有一个底了!”北游气急败坏,眼睁睁看着盛放鸡汤的锅,只有可怜兮兮一只鸡头和两只鸡爪挂着几段葱条泡在已经见底的只剩姜片的汤里。
“我的长歌。我的长歌。”无暇公子双目精光闪烁,好看的眉都拧到了一起,俊脸煞白,薄唇紧抿,反复念叨着他的古琴长歌,正是那第三架,被他名为“长歌”的传世盛唐雷公琴——九霄环佩。
北游没有料到只出去了一天就被人破门而入,还丢汤失琴,损失惨重。正检查其他,突然发现又不对劲之处——那放满了泠沁泉水的大瓮竟也被打开,大半泉水无影无踪,剩下的小半也因为失去了帛纱罩的倾护而无法用来煮茶。
无暇公子环顾四周,见地上泥印已渐干,这潮湿天气,来人想必已走了很久。心道自己怎么竟然没有发觉有人进入,真是死于安乐,警惕性居然变差。
“自己晚膳。”北游听得这句话,只见白影闪出门去,自己的公子已经踪迹全无。北游心下暗道:“世人还不知道公子自小习武,否则这种文武全才,还不被捧成神仙,那公子会被累死,好险,好险。”他看看残羹冷炙,长叹一声,用剩下的鸡汤下面吃去了。
临安城内的御街太平巷,是远近闻名的繁华地段。建炎三年,张俊于明州取得高桥大捷,晚年被封清河郡王,在河坊街太平巷建府邸,清河坊便是由此而来。清河坊的前身,便是这里。此处商铺林立,商贾云集,酒楼店铺鳞次栉比,到了晚上尤其灯火辉煌,摩肩接踵。所谓前朝后市不外乎于此。
若说临安府中最风雅的地方是士夫楼,最妖娆的地方是花朝坊,那么最热闹的一定是熙春楼。临安府有官办民办酒楼各数十家,有名的官办酒楼有:众乐坊的中和楼,崇新门外的东库太和楼以及睦亲坊北的和丰楼。张俊也用私钱建了属于官办的太平楼,家人经营,自己赚钱,好不舒畅。民营酒楼的豪华不亚于官办酒楼,著名的酒楼有熙春楼、三元楼、赏心楼、日新楼、花月楼与周厨、郑厨等十余家。
临安有名的瓦肆为三桥街的大瓦、三元楼的中瓦、众安桥的北瓦和清冷桥畔的南瓦等。熙春楼便是在清冷桥下。且不说南瓦里的热闹光景,光是熙春楼本身的雍容华贵,就足够书写上三天两夜。
熙春楼高三层,分大厅小阁,酒器悉数为银,金漆雕梁,奇石碧草,红木桌椅更显奢华。楼内各处供有小炉熏香,老妪名“香婆”伺之;并有名妓数十,时妆祛服,巧笑争妍,常凭栏卖客,春满绮陌。小厮跑堂更是精明伶俐,忙前忙后,提包携物,极意奉承,唯恐食客恩主有丝毫不满。楼内另设擦坐小鬟,善解人意,不呼自至;赶趁艺人,吹拉弹唱,无一不精。至于菜色羹汤,更是无不丰美,百品好酒,尽皆传喝如流。
楼内灯火辉煌,楼外张灯结彩,在这冬月寒夜,却显出更加灯火阑珊,氤氲起来的温暖华贵。门外多有乞讨者携着小童讨饭唱喏,小童会揪住食客衣衫不放,神情甚为可怜。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不假思索便抬脚一踢。小童被踢到地上,乞讨者有时也会去拉拉扯扯,再被人补一脚一啐。仰面倒在街上,却见皓月千里,不远处却是冷冷清清,江水一片,白草浅滩,不少无家可归之人都躲在临安府中的各个桥下洞中,甚至第二天清晨,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真个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墨青玄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觉得肚子饿了。
他先是制止了一个中年大汉的无良暴行,又给了一老一少乞丐几块碎银子,再抬头看着这绮丽无边,然后回想起刚才那大半锅鸡汤,顿时觉得自己吃得太少了。也没有考虑到这些粉饰太平的酒楼都是给学舍士夫光顾的,整了整衣衫便也走了前去。
他前脚进去彩绘欢门[2],后脚就有一帮子富贵公子勾肩搭背地拉扯着卖客女子跟上。墨青玄还在打量着门口的贴金红纱栀子灯,他们已经前呼后拥地进了楼,其中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正从软毛貂皮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摸着女子的大腿,另一脚将一个不够麻利的小厮踹到一边。
“生前不曾施恩惠,死后谁人来上坟?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做仇人。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倚官害民纨绔子,丢人现眼不是人!”
墨青玄回头,看到一个做化子打扮的老人踽踽而来,衣服上遍布补丁裂絮,但甚是整洁。他约莫六七十岁,脸上皱纹如核桃皮般,身体单薄,双目却是炯炯有神,牙齿怕是掉了一半,闷闷的歌中都带着哼哼唧唧,声音倒是洪亮无比,在人声鼎沸的南瓦里,自有穿透嘈杂的能力。
刚进去的七八个富家公子自小娇生惯养,趾高气扬,都是只受人点头哈腰的少爷,哪被这般讽刺过,偏生这些人都“很有自知之明”,也都是读过半吊子的几本书,都听出了或者自己认了老化子正是在唱他们,顿时怒火中烧,挤得出门,便破口大骂,文雅全失:“兀你个老王八旦,老子来吃饭吃酒关你屁事,老化子赶紧滚远远的,没的乱唱坏了大爷们的兴致!”
墨青玄双眉一挑,心道怎会有这般无礼之人,便是在这临安府中最繁华的地方,也敢明目张胆地随意对人拳脚相加,口出恶言。眼见为首的绿锦缎子面裘袍男子伸手去推那颤颤巍巍的老人,不禁热血上涌,大喝一声,向前踏一步握拳便要打过去。
却见老人微微一避,抖抖索索似是要倒下一般,却已被一个白衣少年扶住,轻声道:“老人家,您受惊了。”他的脸隐在彩旗下的暗处,瞧不清模样,只露出半边颀长的身子,声音清雅低沉,带着些鼻音,却让人听起来舒服柔软到了骨子里,又超凡绝尘地到了苍穹上。几个纨绔子弟听得这清奇的声音,不由得也愣了一愣,随即恢复了不可一世的神色:“小子,爷们的事你也管?报上名来,打得你娘都不认识!”
白衣少年沉默些许,缓缓道:“世上有些物事,丝毫不知廉耻为何,禽兽也不如,更不可称为人。兄台,你说这些物事该叫什么?”却是向着墨青玄问的。墨青玄敬佩这看上去听上去完全是文弱书生却挺身而出的少年,看着几人哈哈大笑,昂首高声答道:“这好生奇特,《山海经》中有‘蛮蛮’之兽,其状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见则天下大水,他们如此野蛮无理,獐头鼠目,叫如犬吠,言语中又不自禁地提及同类王八,我看这就是‘蛮蛮’罢!”。周遭早就聚集了大堆看热闹的百姓,书虽没读过,讽刺的话还是听得懂的,闻此皆捧腹不已。那几个蛮横之人却是脸都绿了。
“积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几位又是何必呢,月入歌扇,花承节鼓,本不该有这煞风景的事。还是尽早向这位老人家赔了不是,便散去吧。”这白衣少年淡淡然然的几句话,仿佛就像四月午后的秋千上,一片花朵悄悄飞下一般轻巧,却又似有着千钧之力,让人无法抗拒违背。
绿锦缎子面裘袍的男子几时受过这般轻慢,便是少时玷污了母亲的贴身丫鬟,被父亲责骂,又被罚跪了两个时辰,最后母亲看不过,硬是把他拉回房里嘘寒问暖煮粥弄果,也没有这般的感觉到不受重视,那丫鬟后来还不是收拾包袱嫁人。他恶向胆边生,立刻抬手便打那老人,右脚却悄悄扫出欲将这个白衣少年跘跌。
墨青玄哪容得这等事情发生,上前一把抓住了男子的后领,举臂一提,较他魁梧很多的男子便被举起,然后被一把甩向街边。这一掷掷得恰到好处,没有砸到围观百姓,也没有让男子的头脑脊梁磕碰到石阶门槛。围观百姓只听“呼”地一声,这男子已经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不由得拍手叫好,余下几人都慑于墨青玄的声势而不敢靠前。墨青玄心想射人射先马,擒贼擒先王,师傅说干什么事都要势子带起来,真是一点也没错。
白衣少年扶在老人右侧,墨青玄上前扶住老人左侧,道:“这位老丈莫怕,今日谁欺负你,我定不饶他!”谁知老人屈指就是一个爆栗打在他头上,口沫星星喷得墨青玄一头一脸:“老头好好的,谁要你摸来摸去了?”复又给了白衣少年一个爆栗:“你也是!别以为比这小子清秀点,老头就不打了!”
墨青玄和其他人全愣在当场,白衣少年的脸从暗处游出,鞠躬作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对那些浪荡子说话时不曾有的敬意:“先生说得是,晚生唐突,礼数不周,恳请恕罪则个。”墨青玄本自发呆,还未来得及发怒,便又呆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
他低着头的时候,像一枝白梅清雅高洁,又像一树梨花在月影婆娑下沉默不语,使人望之生怯;他抬起脸来,分明是男儿的轮廓棱角,星眉朗目,高鼻薄唇,却透出一股温**气,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去亲近。平静的脸上分明总是有微微的笑意,却又流出无比寂寞,无边惆怅,惆怅得像是洛阳五月凋落的飞花轻絮——让墨青玄看得心里一重——怎么就会有这么寂寞的人呢。
被墨青玄摔在地上的男子半天起不来,嘴里兀自骂个不停:“操你奶奶个腿,你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是御医王继先的亲侄子!王御医你们知道不,当今圣上最宠信的王御医!我们黑虎王家你知道不?!”
墨青玄幼时流离在北方,并未到过南方,北方骂街,多为显白直接,没有听过此等拐弯抹角的恶言恶语,又不知道自己的奶奶是谁,怒道:“我奶奶的腿关你什么事?!我看你明明就是绿鳖,何来黑虎?”他却不知道王家是以“黑虎丹”出名的,还以为这男子类似镖局喊躺子、江湖报名号,不是什么降龙,便是什么伏虎。
白衣少年并未理会,看了看墨青玄,面色和缓道:“这位兄台,多谢你刚才出手。”
“哪里,哪里……”墨青玄看着他的双眼,突然有些觉得自惭形秽,本以为自己也是个不世出的人才,没想到刚到行在,便碰到这等人物,真不知道师傅让自己拜访的那人,又会是怎样的高山仰止。转念一想,在临安府转了小半天,也就看到这么一个,这个可能是最好的了,恰巧被我碰到而已,我真的还是很行的,小时候谁都不敢给师傅的粥里加巴豆,就我敢,而且还没有被师傅打死……后来还把牡丹磨成粉做成点心,让大家都赞不绝口,这只不过是个清俊少年,怕得什么来,此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是应该好好结交,哈,他估计就是我墨青玄出江湖以来的第一个好友了……于是便又重新自信起来,刚才那自卑失落,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结束这般念想,绕了十七八个弯,定睛一看,却见局势已经换了模样。
[1]完颜宗弼,即兀术。
[2]两宋时酒食店为招徕顾客,在店门口用彩帛、彩纸等所扎的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