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慢慢伸出来,随即从瀑布中出来的,是整个身子。这白面白须的老人,约莫五十上下,从雷霆千钧的飞瀑中探出身子,落水临近他的身子,竟然不侵,似被一层障壁挡住了一般,他站在飞瀑之前,眉须虬结,乱发长垂,恍若巨人。如今这滴水成凌的时节,他竟只穿一件灰布衫子,也丝毫看不出冷意,只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墨青玄,好像要把他吃掉一般。
他慢慢从瀑布中走出来,左手还拎着一团物事。墨青玄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小女孩。全身已经透湿,一动不动,也不知死活,他一声“前辈”便没有脱口而出。
只听那老人开口,声音嘶哑,带着南方口音:“送上门的食物,好久没有吃人肉了……”墨青玄素来胆大包天,但听到他这般说,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冷汗涔涔而下,却扬声道:“阁下是哪位?为何擒住那小孩?”
那老人嘎嘎大笑,笑声甚是难听,原本魁梧的身躯似是都躬了起来:“她,她是谁,她是谁?”开始声音还甚大,后来竟变成喃喃自语:“我,我竟然忘记了她是谁!……”
墨青玄心想怎会遇到这般怪人,这小女孩算是命大,被他抓住,却没有被吃,他心地善良,只盼那老人不过是在开玩笑,道:“天气寒冷,还是先让她换套衣服为上。”说着便上前走了几步,那老人浓眉一竖,道:“小子倒也胆大,心眼也好!”嘴里这么说着,却一探手朝墨青玄抓来。他本来离墨青玄还有三四丈,瀑布飞流,墨青玄必须大声说话,而他的每句话,仿若响在墨青玄耳边一般,气势丝毫不输这飞瀑。墨青玄正待放下戒备,却已见到那一只右手带着风声朝自己抓来,他急忙飞退十余步,那苍白却粗壮的手掌竟然还在眼前,离自己的衣领只有几寸。墨青玄背心已抵在一株古松上,只得用左臂一格,右手抽出腰间的秃笔,一按一挑,已经掌剑在手。原来他那只平日从不离身的笔,正也是他的剑,如今笔杆却成了剑柄。笔杆甚粗,适合泼墨素荷,更是因为内有玄机。这机关却是由他三师兄设计出的,方便墨青玄平日里行走,省的他腰上悬剑,惹人眼目,又能在关键时刻护身,也不致让他手生。这秘密却是墨青玄连白虚瑕也未告诉。
那老人似是没料到这看上去气喘吁吁的小子有这般轻功,一抓没有抓到,只觉甚是有趣,但脑中一热,心魔难破,又想把眼前这原本精壮却不知怎地有些孱弱的少年撕扯成碎片。他左手还抓着那小女孩,右手却握成拳,一拳朝墨青玄打来。墨青玄闪身一避,身后那径长三尺的古松立即折断成了几块,块块朽若弃炭。墨青玄再不犹豫,管他什么老头还是白发的,师父说要敬老尊贤,但师父更说不孝有三,无命为大,于是扬剑便刺,一招“疏野”递去,腰身一折,已经变招成“实境”,直挑老者下盘,想将他刺倒,却不想取他性命。
墨青玄的剑法名为“二十四诗品”,是他师父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悟得,本是年少之时仗剑江湖的玩笑之作,墨青玄激越性格,书剑人生,喜欢异常,于是和师父一道精研此剑法,居然竟得真传,并自己有了一番领悟,在剑招的精妙上,更胜从前,只是功力不足,临敌经验更加不够。他以前只是和师兄拆招,不同真正遇敌,和其他人小打小闹,也从未动过剑来。师父总说,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墨青玄自诩不是圣人,但也不愿伤人。
“二十四诗品”自然是二十四招,即为司空图概括的二十四种诗歌风格:“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和“流动”。每招又有十二般变化,素处以默,妙契机微。司空图本是以思御行,主张“真体内充,返虚入浑”,何况剑本为人所御,墨青玄的性子更加潇洒自在,所以常常别开生面地自创新招,却正是应了《二十四诗品》的天韵——情性所至,妙不自寻,正是心斋独忘,体味良深,故尽得剑法精髓,甚超其师,但内劲上却是差得远了。
那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步法,轻轻巧巧避过墨青玄的“实境”,啧啧两声,右拳又向他挥来,面上甚是讥诮,仿佛在逗弄他一般。墨青玄心里一怒,好胜之心立现,起剑转身,右臂大开大合,抬肩提足,颇有古意,正是“高古”中的变招“泛彼浩劫”,剑尖不偏不倚,直若蚩尤搏杀,修罗再世,整个人仿若化为一把利剑,直指老人胸口,剑光映雪,犹若惊虹。那老人似是知道这剑招厉害,竟也不能硬敌,把身一歪,堪堪避过一击。
二十四招剑法中,墨青玄性子使然,最喜横绝无穷的“雄浑”,空灵高远的“高古”,吞吐大荒的“豪放”和意态悠然的“疏野”。杀机最大的“悲慨”有些血踪万里的意味,他还未能怀抱那般浩然弥哀的心态,故一直不去使用。
眼见十招已过,那老人似是已看清墨青玄的剑招,右手一挥便朝他拍去,墨青玄施展“缜密”护住周身,却见那老人身子一抖,内劲涌出,竟将墨青玄甩出丈外。墨青玄刚想跃起,却只觉钻心的痛,那老人的手竟然已死死扣住他脉门,险些连笔杆都握不住,那老人呵呵笑道:“小子举手抬足还有点意思,可惜内力不足,可惜可惜!”,喃喃道:“还是杀了好。”用仿若看着一只自己一用力便能捏死的蚂蚁般的眼神看向墨青玄。墨青玄只求保命,哪还管许多,运气一头撞上老人胸前,竟将老人撞了一个趔趄,却见从他胸前乒乒乓乓跌下来七八个瓶罐。
墨青玄认得那正是木景莫随身带的药材丹丸,其中还有那伏火延心丹,原来这老人就是张颠行!他心里一急,正张口欲呼,却被张颠行“嘭”地一掌打了个七荤八素,胸口一窒,一口气险些提不起来。他跌在地上,刚怒目而向张颠行,便听张颠行道:“妙极,妙极!从那小子身上得来这许多丹药,正好拿你试试!”说着抓起最大的瓶子就朝墨青玄走来,拔了瓶塞,倒出三枚青白色的丹药,捏了一枚便塞进墨青玄嘴里,正好是那伏火延心丹。墨青玄疼痛难忍,又被张颠行按住,那丹药入口即化,随即一阵热流直冲脑门,想起这是师兄孝敬师父的丹药,又想起师兄音容笑貌,只想放声痛哭,却又不愿在这仇人面前哭泣。
张颠行见他服食一颗,全无反应,又捏了一颗给他服下,此时墨青玄再也忍不住,只觉得肺腑犹如火烧,片刻又告冰冷,却不知这丹药功效太强,乃须自身内息引导,否则药力过强,只会导致体内阴阳失调,就连他师父服用,也须逐个化解药性,纳为己用,哪能这般接二连三。
墨青玄“啊——”地一声叫出来,把张颠行也吓了一跳,只见他目眦欲裂,心道:果然是毒药!既然如此,干脆将这小子了账,却是可惜肉吃不得了。于是将第三颗药丸也塞进墨青玄嘴里,只盼他早些死去,别再这般撕心裂肺地叫喊。墨青玄身体如坠火坑冰窖,根本反抗不得,双眼都看不清楚,却听到虚弱但清脆的声音道:“坏人!你莫再害人了!”
原来是张颠行适才发功用力,却将左手那原本快冻透了的小女孩儿激醒。墨青玄心里一喜,心想还好这小女孩还活着,却又担心起她的安危来,忘记自己才是命在旦夕。
张颠行不去理会那小女孩,只对墨青玄笑道:“小子,你就要死了,看你面色,是不是感觉五内俱焚?哈,也不知道那个小子踹了什么毒药,偏偏一时半刻还不让你死呢!”
墨青玄怒道:“老怪!……闭上你……的鸟口!我五师兄从不用毒……!”张颠行一怔,心想原来是报仇的找上门了,看着墨青玄痛苦但英气而不卑不亢的脸,脑中突然浮现一些过去往事,只觉得一片茫然,心悸不已,强笑道:“你要是求我,我就帮你把毒逼出来!看你剑法,也算精妙,这般死去,却也可惜!”他见墨青玄年少有为,只想快些除去他,这般说来,却是故意诳墨青玄的。
“哈哈……”墨青玄大力地笑了两声,“你知道我……这剑法的名姓为何?这剑法叫做‘二十四诗品’……当年……司空图不食而死,我……用他的文章作剑法,难道我……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墨青玄说完这句话,刚想喘口气,却是连气也提不起来,只闻到一阵淡淡香气,说不出的受用,却见眼前一花,一袭藕荷色的衣衫已经挡在身前,白光一过,张颠行退了三步,道:“又来一个!哈,还是个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