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只觉五内俱焚,却见一个模模糊糊的物事贴近自己身体,又看不清,只觉得一只冰冷的小手向自己嘴里塞进什么东西,嚼一嚼便咽了下去,甚是受用,也不管许多,一口一口地吃个不停。原来是那未死的小女孩,捏着灵芝,一瓣一瓣地掰了给他服下。
灵芝功能强健,延年益寿,可治疗多种疾病,尤其保肝护心,消郁结之气,补中增智,对老人大有好处。墨青玄的师父从来没说过自己老,但几个弟子都是一片孝心,木景莫想尽些孝道,不料却赔上了命。墨青玄的师父年轻之时,被人震伤内脏,以致需要灵芝调养,庐山的神庐赤芝,又名丹芝,生于庐山最高峰汉阳峰,虽然紫灵芝药效最好,但这神庐赤芝却是不可多得,扶正固本,堪称灵芝中的极品。
墨青玄自不知自己吞掉了师兄采给师父的神庐赤芝,只听耳边兵刃破空、吆喝之声不断,忽然“撕拉”一声布帛裂锦,却听张颠行笑道:“妞儿嫩嫩,捂得厚厚实实作甚?”一个女声怒道:“淫贼!”墨青玄听在耳中,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
那小女孩喂完了他所有的灵芝,也不见他好转,正自着急,突然见到张颠行大呼一声,随即返身奔走,瞬间不见踪影。她看不清楚,但那被撕了衣衫的姑娘却看得明白,张颠行正是和拉了自己一把的青衫人对了一掌之后不敌逃逸。
那青衫人此刻正贴掌于墨青玄身后,头顶白气阵阵,小女孩仿佛也知道是紧要关头,捂住自己嘴巴,努力不发出惊讶的声音。那女子跌跌撞撞走上前去,也没有收起双手的短剑,只是静静看着青衫人和墨青玄,旋即将小女孩纳入自己怀里,左掌缓缓输了些内力给她,轻轻道:“小妹妹莫怕,现在有没有暖和些?”
过了盏茶时分,墨青玄终于觉得全身不再疼痛,但疼痛之后的舒畅却难以言表,他忽地窜起来,竟一跳丈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觉全身经络通畅无阻,仿佛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又让五师兄给自己捏了遍似的。想到这里,他猛然睁眼,道:“五哥!”却看到那有熟悉声线的女子,和她怀中露出半个脸蛋的小女孩。
那女子赫然竟是斗茶那天突然冒出来唱歌、后来又因为被要走了琴穗而一脸不情愿但扔持着礼数将他送出花朝坊的兰芷。兰芷见到他,也不言语,只是微微低头做礼。
墨青玄呆了呆,刚想开口询问,却听一个温暖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道:“还不快谢谢你救命恩人呀?”
他回头,只见一个青衫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身后是白雪覆盖的苍松,他第三次觉得人其实是从树里长出来的,他以前一直觉得白虚瑕是从竹林里长出来的,梅花中生出来的,唐绾也是从竹子里,从花里冒出来的。而现在,这个青衫人,也是从这悠悠苍山,厚厚积雪中生出来的。
青衫人面如冠玉,三缕长髯微微飘动,看上去也就四十年纪,如此俊朗又如此安静,墨青玄觉得,如果小白的爹没死,定是也和这人这般,如此才能生出小白那样的儿子。小白,小白,还有糖丸,北游,却不知你们现在如何了?
他当然不知,此时白虚瑕和唐绾正在庐山中四处寻他,而北游在临安白府的书房里,恨恨地看着沉默的老乌,恨恨地背经史子集,恨恨地等着三个人一齐回来。
那青衫人笑了,他笑的时候,像一阵和风吹暖了墨青玄:“你师承何处,这般不讲礼数呢。”声音果真是那般温暖的,如五师兄的声音一样,如三师兄的声音一样,也如小白有时候的声音那般,悠悠的,沉沉的,但是让人安心。
墨青玄又怔了怔,忙躬身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适才……”不知该如何往下说。那青衫人道:“你命硬得很呀,内力也不是那么好,但就是没死,若是寻常人,刚才早就魂归天际了。”墨青玄才想起之前自己吃了那三颗丹药,又见一根寸长的枯木一般的东西横在脚下,拾起一看,赫然是灵芝的根茎!他还是不信,用嘴一嚼,那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滋味啊……
他看向那小女孩,小女孩依旧在兰芷怀中,安安静静,却别有一番气派。他也不能怪她,她只是想救他的。
青衫人觉得墨青玄古怪,他本是出门赏雪,路过此地,正看到兰芷的双短剑舞得稀里哗啦,险象环生,又看到墨青玄全身大汗,一脸赤色紫气,慈悲之心顿生,于是上前打跑了张颠行,并相助墨青玄。他刚想开口问墨青玄,墨青玄终于止不住,想起不知尸首何处的五哥,想起师父,想起丹药,想起灵芝,想起没用的自己……就痛哭起来:“五哥——”
他当着众人的面哭了半天,终于控制住情绪,青衫人连哄带骗,让他说出了来到庐山的经过,不甚唏嘘:“原来如此,难怪你这般痛苦,却也真是忠厚老实,寻常人等白得了这一甲子的功力,还不得欢喜得不成样子。”墨青玄和兰芷都惊道:“一甲子?!”青衫人悠悠道:“可不是,这三颗丹药虽说是你师兄炼制给你师父的,但这本就是固本培元之用,加上这不世出的灵芝——你看这根都这么大了,这些加起来,给你增的功力,差不多有一个甲子的纯功了。”
墨青玄急道:“那我可不可以将功力传给师父,让他护心延命?”
青衫人笑道:“你真是好心,但丹药和内力功效不同,你至多只能助你师父疗伤……总比这些落在张颠行的手上好。早知他便是张颠行,刚才我就杀了他了。”这“杀”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喝杯茶,吹口气那般悠闲。
墨青玄道:“前辈不用动手,我总有一天一定要报这个仇!”青衫人笑道:“是了,现下你的内力和他不相上下,只要功夫再精进些——”说着看向雪地上的剑,“剑法精妙,加上临敌经验,那么杀了他不算难事。”墨青玄惊道:“他看上去也就五十岁,为何内力有一个甲子以上?”青衫人微微一笑:“听说他年轻时遭逢变故,也该是有些机缘。我也五十四了,你看着像么?”
墨青玄、兰芷和那小女孩都道:“不像!”那小女孩却从兰芷怀中出来,一脸天真地道:“伯伯,你驻脸有术,教我好不好?”青衫人低头笑道:“是驻颜有术,不是脸……你这么小,青春尚久,学他来做什么?”
墨青玄听到青衫人这句话,只是想起白虚瑕平日里纠正他和北游的错字错句,正觉得这两人如此相似。那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看着却甚是聪敏,道:“我学了给娘用,娘总是为爹和哥哥们操心,老得很快。”青衫人笑道:“好,好。”却不再言语。
墨青玄知道他必定是有很强的内功修为,才会这般青春永驻,那小女孩的母亲,怕是学不会了的,只能道:“前辈可否告知名号,晚辈日后定当报答。”青衫人笑道:“名字不重要,你道你自临安来,不知可曾听过临安有位无暇公子?”此话一出,兰芷却是一惊,她久在风月场所,倒是很快便掩饰住了慌乱之色。
墨青玄道:“哈,原来小白这般出名,前辈也知道他的名号,是啦,他在临安总是做好事,百姓都很喜欢他,才名也远播,琴棋书画,比我可厉害多了。”说到白虚瑕,他不禁脸上也有了笑容,语气也轻松起来。
青衫人有些欣慰地笑笑:“听上去你和他关系不错,他能够行侠仗义,最好不过,有你这般仁勇忠义的朋友,更是锦上添花,也不致太过寂寞。”墨青玄奇道:“前辈,你认得他?他的确很寂寞,虽然身边不缺人,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一般,冷冷淡淡,从不和我们玩闹。”兰芷双眸一黯,青衫人道:“江南无暇谁不知,我只不过是问问,看他是不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还是真材实料,真正为百姓着想的人。”
墨青玄笑道:“这问我肯定没错了,他真是个好人,别看成天摆个冷脸,要么就是假惺惺地笑,但是他人真的很好。”青衫人道:“如此便好,我也该走了,你的功力尚未吸纳完全,要自己每天吐纳调息,不出一个月,便能运用自如。”说着拍拍袖子就准备走,墨青玄扯住他道:“前辈还未告知晚辈姓名……我师父说,欠了人情就一定要还的。”青衫人呵呵笑道:“你师父把你教得好!”轻轻一带,墨青玄不由自主地放开了他的衣袖,只听他漫歌吟道:“三出专城鬓似丝,一江明月夜归迟。近疏歌酒缘多病,不负云山赖有诗。世间荣辱何须道,塞上衰翁也自知。借得名山避世哗,江山一梦谁人识?”
墨青玄只觉得他那一拂,和白虚瑕当日在天目山竹林中甚是相同。听到最后一句,却猛然惊醒:“江山梦!你是江山梦!”兰芷也变了脸色。
只有那小姑娘拍手娇笑道:“这名字真好听!”只见茫茫雪林,浩浩飞瀑,声音还在耳边,人却已飘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