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双手按在红木几上,看着自己手背的骨骼,一块一块地突出来,白森森的——师兄的骨头,也会是这样吗?记得小时候,总让师兄给自己捏骨,师兄说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加灵活,适宜练武,只有从小捏起才可……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唐绾挡不住风,墨青玄自然也不知道唐绾站在门口——这风这么冷,师兄他现在也这么冷吗?庐山呐!这个时节的山上,一定又湿又冷罢?记得师兄对自己说,练武之人,虽然身体强健,但也要注意,尤其是脚底不能着凉,小腹不能受寒……墨青玄小时候身子并不健壮,一年一年,师兄用各种药膳给他调养,还常把他泡在各种热腾腾的药缸里……现在他冬天手心依旧温暖干燥,耳聪目明,每年除了小两次的风寒,什么病痛也没有……他缓缓握起双拳,放开,又握起,手心被指甲深深掐着,仿佛身体疼痛了,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一般。过了许久,他展开双手,手心的指甲痕,像四道染血的缺了的月——月缺了,师兄也走了!最疼自己的师兄,从来不对自己发脾气的师兄,经常给自己推拿,在自己遍体鳞伤之后给自己敷药的师兄!
竟然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就走了!原来再没脾气的人,也有任性的时候……
墨青玄的视线从自己手心移开,猛然仰起头来——小时候他每每想哭,师兄就告诉他,把头仰起来,那样眼泪便会流回去了——七岁那年,他练剑划伤了师父的一株黑牡丹,被师父用铁砂掌狠狠地打了屁股,不敢做声,只想哭泣。“小七,你的眼睛那么大,睁大一些,眼泪更容易流回去呀。师父打你,不是因为你弄坏了他的牡丹,是因为你剑术不精,是很危险的事,以后可能会误伤到自己,也可能会伤了师兄我呀。”师兄这般笑着,边用药酒给他揉屁股边说。他扭头看着师兄白白的牙齿,仿佛一件好玩的物事,透过模糊了双眼的泪,像一块一块糯糯的软糖。
他便笑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哭过,无论如何也没有哭过。他的剑术也越来越好,后来甚至可以将呼噜掉在牡丹花瓣上的毛劈成两半而不伤花瓣分毫——这样的话,就不会伤到对自己那么好的师兄了。
呼噜则是师父养的一只胖到不行、墨青玄喂了无数怪味鱼也毒不死的长毛猫。
墨青玄心里不住回忆起这些,脑中关于木景莫的片段全部都涌了上来。他抬头,用力地抬头——只觉得那红漆的房梁把彩绘的天花板搅乱如血,似乎又匀成了木景莫的笑容,然后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榻上,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他看到白虚瑕和唐绾正在窗边低声交谈,天色已晚,烛光映照,两人均是一脸忧色。北游正端了热水进屋,看到他睁开了眼,忙道:“公子,他醒了!”白虚瑕和唐绾立刻齐齐转向自己,都冲上前来,一个道:“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一个道:“墨兄,你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墨青玄只觉一阵感动,突然全部忘记了唐绾的刁蛮、北游的促狭和白虚瑕的冷淡,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似乎一开口,便要忍不住哭出来一般。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面前的三人竟都一脸的难过不忍之色,连平日里万年不变和风笑容的白虚瑕也变了神情。
白虚瑕道:“墨兄,令师兄已经先回洛阳了,他让你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莫要让人担心。”墨青玄明白,六师兄说的,一定是不要让五师兄在天之灵,还要为他担心,不禁悲从中来,眼眶已经红了。唐绾忙道:“墨青玄,我这里有糖叶子,你要不要吃?不是唐门的暗器‘叶子’噢!”北游也道:“对对,老乌还做了你们北方的窝头,你定是爱吃,我这就给你拿来!”说着便要走。墨青玄终于说出话来:“不必了。”北游转头,见到墨青玄这般憔悴,却是自己快要哭了出来。
白虚瑕道:“墨兄,你就先好生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就先这般,好好休息,我们都会在你身边。”墨青玄看着白虚瑕,本来温润如玉的脸啊,竟然也有担心的神色……他的声音,也像师兄的声音那般温和……墨青玄像个孩子一般,温顺地点了点头,便沉沉睡过去了。
这一睡,竟就是整整一天。他没有梦到任何人,没有梦到任何过去,任何未来,只是沉沉地睡着,睡梦中有双温柔的大手,抚在自己的额头上,他知道那是五师兄来看自己,一如十年前,自己刚来到邙山时候,那般温厚的大手,那般温暖的微笑。
三人见他睡得这般沉,便也退出房门。唐绾和北游早就和白虚瑕说了自己听到的全部,见墨青玄这般模样,都是一阵心酸。心下又想,不知我死去,可有人为我这般难过?
唐绾是有的,她有整个唐门。虽然她父亲不济,但辈分却高,是正房唐老太太的二子,现下也是在唐门掌握着大权。唐绾自小刁蛮,但也并非恶毒,更不会去坑害同门,所以甚有人缘——毕竟单纯的人,远远比口蜜腹剑的要好对付。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唐门上下,必定欢喜的人少,悲恸的人多。
北游也有。他是书香世家,到了高祖陆轸,又走上仕途,绍兴年间,高宗诏求天下遗书,其父陆宰就献上藏书图目一万三千余卷,着实不易。山阴陆氏,可算是庞大的家族。北游少年即能诗能文,家人对他的期望都很大,才会送他来白虚瑕这里学习。如果北游死去,难过的也定不会在少数。
白虚瑕呢?
很多事,只有发生才会知道。但偏偏死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三日早上,唐绾依旧早起练习暗器,这两日她睡得有些不好,不由起早了些。出了西厢,见墨青玄房门大开,也不避嫌,忙闪身进去。被褥凌乱,墨香仍在,那随身的青布包袱却已不见!唐绾立刻喊来其他人,抓起案上的一张雪浪纸道:“这小子就这么走了!你们说他会不会去做傻事?”
北游道:“会。”
老乌道:“这是必须的。”
白虚瑕道:“唐姑娘,墨兄留了什么,不妨念来。”唐绾叹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和这些人认识以来,居然学会了叹气:“好。白游唐亲启——这什么?!”
“白有糖,哈哈,白有糖,有白糖。”北游本来担心,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唐绾道:“这个人。”低沉的语气却是有些笑意,复又念下去:“师兄待我亲如父子,更甚兄弟,十年生死,今竟茫茫,唯尸骨早寒,遭弃于庐山,餐风饮露,弟实难忘怀。此去寻仇暂罢,却定要取回师兄遗骨,惟盼无念,年关安好。本公子去也。墨青玄不绝笔。”
三人都愣在房内,久久不能言语。白虚瑕终于道:“北游,今天功课还没做罢?写了《帝训》三张纸的感悟没?”
北游一惊,道:“是,我这就去。”白虚瑕又道:“唐姑娘,过会老乌会喊你用早膳,在下先行告辞。”说着便飘然而去。唐绾不禁想起墨青玄来。他断不会像白虚瑕这般,总是这样客气,他总是笑嘻嘻地喊她,糖丸,糖丸,糖丸一点都不甜,本公子最不喜欢不甜的糖丸……
这个人,竟然这般,悄无声息地走了。
而让老乌哭笑不得的是,他没有带走分毫钱财,却将厨房里所有的点心全都搬空,连渣也没有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