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袭,正午天阴,池鱼浮水,梅枝呜咽,却是要下雨了。
墨青玄低着头,用手背草草抹了抹脸,背对着三人,什么也没说。
唐绾和北游却都是呆住,也不知该怎么办好。白虚瑕见到此情此景,想起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墨青玄,心中竟然一痛。整日介活蹦乱跳制造笑料的人,突然这般悲伤,男儿有泪不轻弹,那这该是怎样的消息,让他如此。让他如此。
白虚瑕道:“这位刘兄,骤雨将至,不如进屋再谈。王姑娘,你和北游先去偏厅用膳罢。”却是为了防备,将唐绾唤作“王姑娘”,免得武林中人一听到“唐”,就会本能地联想到唐门。说着将唐绾和北游轻轻一带,推到了去往偏厅的路上,自己引着刘姓青年和浑浑噩噩似是没了知觉的墨青玄进了中厅。
这刘姓青年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眉细耳尖,削鼻宽额,一脸精悍之色,双目更是炯炯有神,虽然一身伤痕,发髻散乱,零碎衣衫,也掩不住一股尖锐气势。他正有些防备地看着白虚瑕。白虚瑕知道自己不便在场,正待以沏茶为名出门,墨青玄缓缓道:“这是我六师兄,刘破野。六哥,这是无暇公子。不必瞒他。”
刘破野对白虚瑕一揖,原先那种标杆一般的严肃去掉不少:“白公子,久仰大名,我们师兄弟二人叨扰了。”倒是礼数有加,浑然不似墨青玄一般不懂规矩。白虚瑕闻此,却觉得有些别扭,有些不习惯。听他语气,倒是不对白虚瑕的年龄感到惊讶,又直呼姓氏,仿佛早就知道他一般。
“刘兄客气,你是他的师兄,自然就是我的朋友,在下先去沏壶茶来,你们慢聊。”白虚瑕推门却看到两边躲着的唐绾和北游正瞪大眼睛抿紧嘴一副被发现的样子,不由苦笑一下,也没说什么。
“老七,我怎会拿这种事骗你,五哥死了,我何尝不难过……只是孤叟客功夫那般高,怕是师父都得花些精力……他又取了伏火延心丹,还有五哥刚采的神庐赤芝,本是给师父……你知道的。”刘破野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不谈。唐绾自小习暗器,身敏气轻,自难被发现,北游本以为两人发觉自己偷听,又见已经滂沱的雨滴声响,吁了一口气。
临安的雨,总来得这般突然和猝不及防,就如六师兄带来的噩耗一般。墨青玄本来看到自己的六师兄,甚是开心,只觉得今日解开了和白虚瑕的“心结”,又见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真是喜上加喜,谁知看到六师兄的脸色,便有些担心。果然他开口就道:“老七,五哥他死了。”
墨青玄有六个师兄,他虽然五岁便跟着师父生活,但正式入门,却是十一岁上的事情,故虽然他的武功剑法胜过其中三位师兄,却仍然排在最末,加上年纪的确最小,于是成了实实在在的老七。大师兄二师兄都已经壮岁之人,现下正带领着武林豪杰抵抗金军,连墨青玄也没见过多少次;三师兄苏雨尘擅长丹青,是墨青玄的启蒙老师,主掌门内大小事务,又因为是世家子弟,名声在外,常年十分忙碌。四江城子师兄是书香门第,深爱诗词歌赋,墨青玄一肚子的文墨,便是从小听他吟诗不辍而来。六师兄刘破野和墨青玄年纪差得最少,但性格并不甚和,故虽然相处和睦,交情并不深厚。
墨青玄和三师兄、四师兄从小都是亦师亦友,打成一片,和五师兄的交情,则最为要好。五师兄木景莫,出身淮南木家,木家本是用毒世家,却是传到木景莫的父辈,心地善良,待接掌了家务,便转行行医。用毒之人,必懂医术,木家不久便成为当地岐黄名门。木景莫从小耳濡目染,加上深谙祖上传下的黄白之术,小小年纪也出了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拜入师门,学到更多,融会贯通,一时之间,未有其比,经常施药救人,王继先那些御医与之相较,真是天上地下。
木景莫学了功夫,能在各种悬崖峭壁往来穿梭,十分方便采药。偏生他只是为了治病救人、强身健体,等体力充足,轻功有成,便不再深研武功,所以他的功夫在师门中,反而最末。甚至不如老四江城子的一手判官笔点血截脉。
木景莫甚是孝顺,知道师父纠缠于内伤十数年,于是倾尽心力,配制“伏火延心丹”,此丹耗时十四年,用尽各种奇珍异草,可以增强内息,强身健体,疏通筋脉,堪称异宝。虽然师父一再阻止,他却还是坚持配制,所以常去各处山川采集药材。这次去庐山,便是冲着那神庐赤芝去的。伏火延心丹用神庐赤芝做引,最好不过。他便也将那神丹带在身边,预备刮下一片试药之用。谁知就在庐山,碰到坏事做尽的“孤叟客”张颠行。张颠行杀人,从不问理由,下了重手,杀了木景莫,身上一摸,又搜到奇珍异草,加上那株绝世灵芝,还有瓶瓶罐罐,一并划了去。
刘破野本另有任务,办完事恰好经过庐山,听采药人说看到了淮南木公子上山,便也想去和五师兄打个招呼,谁料得刚看到木景莫淡黄色的衣衫,迎面罩来的却是张颠行的长袖。木景莫拼命拖住张颠行,却是让他先走,刘破野知道合二人之力也不是张颠行的对手,于是展开轻功,迅速逃离。张颠行行事从来不合规矩,见那人跑了,也懒得去追,杀了木景莫便了事。刘破野深谙兵法,实际并未跑远,却是看到张颠行搜木景莫的尸体那一幕。
刘破野知道墨青玄奉师命来到临安寻无暇公子,于是从庐山折到临安,先来通知墨青玄。唐绾和北游听到这里,不由相视,心里都有个念头:这小子是想借着白虚瑕(公子)的力量避难呢。
武林中人没有不知道张颠行的,北游虽然不知,但听得此人可以轻易胜过墨青玄两位师兄的联手,武功可见一斑。他并不知道墨青玄的功夫比四师兄、五师兄和六师兄都好得多,只觉得如墨青玄这般,莫说两个,半个自己也打不过。唐绾虽然一直待在唐门,但江湖见闻也听过不少,自然知道“孤叟客”张颠行的名声,他的功夫更是神鬼莫测。她心中另有盘算:墨青玄这小子的真本事,除了上次替白虚瑕挡暗器,也没使出来多少,纵使看他练剑,也难看出真假。再看他根骨绝佳,进展迅速,谁知道功夫高到了什么地步,只不过现下内力不足,否则别说自己,萧哥都讨不得好去。她和北游一样,以为墨青玄的师兄,定也是功夫颇高。
白虚瑕沏茶回来,见这两人还是一左一右在门前偷听,也甚是无奈,端茶进去,便听墨青玄道:“五哥死了,这仇我说什么也要报!”刘破野道:“老七,你要冷静!他功夫高绝,怕是三师兄都不是他对手,你去了只有白白送死!”
“可是他还夺了——”墨青玄双目圆睁,本来就大的眼睛,现下看着却甚是可怕,刘破野也被这怒意所侵,不由后退一步:“老七,你不要怪我,我自知不是他的敌手,所以逃回来,好歹报得讯息。”
墨青玄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平静下来,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淡淡地,淡淡地道:“我知道的,六哥。否则不是辜负了五哥的性命。”
刘破野见白虚瑕进来,道:“白公子,我只是来报讯,如今也该告辞了,师弟劳你照顾,还望你……让他莫要做傻事的好。”
白虚瑕也没因天色而多留,只道:“刘兄放心,还请刘兄换件衣裳,用了午膳罢。我让老乌给你备马。”刘破野看看自己,道:“甚好,那就劳烦白公子了。”白虚瑕唤了一声北游,北游倒也机灵,过了一会才开门进来,听白虚瑕吩咐了几声,便带着刘破野去客房更衣,却是没有想到,这个自以为是来避风头的人,这么快便要走了。
唐绾闪在侧柱之后,突然有些感慨。她突然就想,刘破野这么回来了,放着自己师兄的尸体在庐山。但如果是墨青玄的性子,不会留下认识的人不管罢。他一定会上去拼命,甚至和自己的师兄死在一起,也不会丢下他的罢。
厅内只剩白虚瑕和墨青玄两人。唐绾缓缓走来,立在门口,却也不进去。墨青玄垂着头,背对着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全没有了平时的活力,看着就像干瘪了下去。前一刻还是那般开心地拉着白虚瑕转圈,而今,依旧是刚才转圈的厅中,他却沉默,独自沉默。
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这冰冷的,不住灌进风雨的空空荡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