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绾和北游甚是无奈,看向白虚瑕,白虚瑕却依然微笑。也看着下面。
为首的公差平时狗仗人势惯了,上来就推了墨青玄一把:“小子快滚,别妨碍大爷走路!今个心情好,否则一刀宰了——”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一股大力从那玄衣小子身上涌来,自己推人家是没推动,竟然硬生生跌坐在地上。其他公差见了,立刻拔刀抽剑,也不管那两人,将墨青玄团团围住。
墨青玄哈哈大笑:“就凭你们能耐我何?到底是为什么抓他们?”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公差只得大声叫骂。那宋姓男子仿佛看到了救星,对方虽然只是个身形未足的少年,却能让捕头摔上一跤,便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扶着驼衣男子行到墨青玄身边,道:“这位小哥伸张正义!我和金兄弟都是纯良百姓,我俩十年知交,从来弹诗读书,相安无事,也没惹过什么祸来,那天在金贵钱庄兑换银票,掌柜的却说我们用的银票银号不对,一转身就用假银票把我们真的那张换了!我们到官府鸣冤,没想到半路就被这群公差截下,原来金贵钱庄是秦相国的妻弟开的!让我们不得报官!我们自是不依,却也打不过他们,他们反就以卖国的名义将我们抓了起来!金兄弟的胳臂都被打折了!”
墨青玄听到这里,面色一白,揪起为首的捕头衣领,喝道:“可有此事?!”那捕头身体抖若筛糠,却兀自嘴硬,道:“他们通敌卖国没错!你可知这二人姓名?一个叫金国兴,一个叫宋士仼,这不是通敌卖国是什么!”
百姓一听,有反对的,却也有赞同的,一时争吵不休。墨青玄见百姓如此反应,甚是痛心,只觉朝廷愚民,太过不该。那驼衣男子金国兴道:“父母给我姓氏,只求我宋国国运兴隆,便取名国兴,有何不可?宋兄三代进士出身,仕途顺达,不就是士仼[1]!有何不可?为何我们宋金二人,就不能一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这句用力喊出来的话却是激起千层波浪,在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也有不敢看下去而掉头走人的。清茗阁上一众人等,也交头接耳,白虚瑕眉头却是些微地皱了起来。
那捕头不顾自己被墨青玄抓着的狼狈模样,口沫横飞地道:“你听见没有,他说宋金和平!你看看这名字!反了都,都反了!”墨青玄一扬手将他摔出老远,哈哈笑道:“真是可笑!秦相国的老婆的弟弟,就能仗势欺人,还有理有据?宋兄,金兄,你们今年贵庚?”
宋士仼一愣,老老实实回答道:“金老弟今年三十有五,宋某痴长一岁。”墨青玄呵呵一笑,道:“这就是了!”又怒目看向捕头,“三十多年前父母取的名字,为何如今才抓他们?不就是因为他们得罪了秦桧的亲戚?”捕头边扶正帽子,边骂道:“你好大的狗胆!秦相国的名字也是你说得的!来人,给我围起来!”
清茗阁的门口顿时乱成一片。二十多名捕快拎着刀就冲向墨青玄,也不担心会否伤到围观百姓。墨青玄不用兵器,空手拍刀,一拍一个准。他不想伤人,只觉得这些捕快只不过是必须要听命于捕头,故实在是手下留情。墨青玄自幼好剑,师父却逼着他练好拳脚的基本功,当时师父说:“剑出了便要见血,而用拳脚,你便更容易控制轻重。拿捏人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练习拳脚功夫,也会让你身手更加灵活,感觉更加灵敏,弥补了你剑法的飘忽不稳。”墨青玄听着有理,只觉得师父宅心仁厚,便也踏踏实实地练习。蹲了半个时辰的马步,练了一个时辰的少林神拳,师父啃完了半只乳猪之后,突然冒出来一句:“再说了,拳打脚踢怎么都感觉要爽一点。这是手感问题,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如今墨青玄是有点明白了。捕快们武艺平平,很多都是无事可做,没有谋生本领,才交钱买的这顶公差帽子,哪像墨青玄这般自小习武。不是被墨青玄一脚踢了屁股,便是被他一个甩手摔个跟头。百姓们逗乐子一样看,只觉也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此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却冲了出来高呼:“诸位都请住手!”
“诸位”都没有住手。有几个捕快倒有血性,或是怕被捕头责骂,从地上爬了起来挥刀又上。
“诸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是天子脚下,怎能拳打脚踢!哎哟!”却是一个捕快被墨青玄一腿扫到边上,将这书生撞得结结实实,旁边一个神色冷峻的青年,忙将他扶住。
“诸位”也都没有好好说话。捕快们吆喝怒骂不已,墨青玄压根没有吭声。因为他已把这二十多人都撂倒了。
“这位小哥,多谢你手下留情!”这句话却是替那些捕快说的。这书生约莫三十四五,不会武功,眼光倒好,胆子也大,一脸严肃,文邹邹的模样,墨青玄正想指责他一介文人,跑来送死,却见他眼中正义清光,就那么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面前,便也闭口。
“在下陈俊卿,本不愿冒犯各位,却不知这二位所犯何事,众位在街上大动干戈,固然不妙,万一伤到行人,岂不是加深罪过,还请这位捕头大哥和这位小兄弟都以和为贵……”那书生啰嗦了一堆,墨青玄听得甚为不快,那捕头却冷汗直冒。原来这便是今科榜眼,兴化陈俊卿!
捕头只觉得今天这么不顺,先是得了这个没有油水的差事,然后又被这黑衣小子搅和,现在竟然榜眼大人都跑出来插了一脚,听说他幼时便庄重严谨,不妄言笑,如今刚刚意气风发登了进士第,何况还是高中第二名,自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正想说点什么,嘴唇却抖抖索索,竟然不能做声。
墨青玄才不知道榜眼姓甚名谁探花是男是女,以为眼前只不过是个胸怀正义的书生,立刻三言两语把宋、金二人之事说了一遍,陈俊卿听罢,皱紧眉头,却向身后那一直沉默着的青年道:“这事你去办了就是了,听闻无暇公子深明大义,你可送这两人至他处,想必他不会不理。我即日就要启程,照顾不得他们。”墨青玄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对方称赞自己的好兄弟,不由也高兴起来,认定这酸书生是个好人,大声道:“大叔你说的是,无暇公子急公好义,有情有义,七侠五义,知道这事,必定不会不管!”说着情不自禁地朝清茗阁上瞟了一眼。北游早就看得热血沸腾,赶忙朝墨青玄挥了挥手,唐绾一脸好笑,白虚瑕见他称陈俊卿“大叔”,真是哭笑不得,又听两人这样评价自己,心中好生感激,有些片片寒冰,好像一块一块地碎了。
众人见墨青玄向上看,都抬头一望——清茗阁上站着近三十人,百姓们却第一时间只看到白虚瑕。有几个百姓见过他,立刻惊呼不已,其他的百姓听到那便是无暇公子,只见他站在那清茗阁的二楼,白云荡荡,万里碧空,那白色的少年面色温和,嘴角含笑,就如天神下凡一般,都欢呼起来。
那捕头倒吸一口冷气:正是无暇公子,在清漆棕木栏之前,静静沉沉地看着自己!只听无暇公子悠悠道:“唐兄,我早就听闻你想找个人给你新制的毒砂当靶子……蜀中唐门的毒,毒得死人,却不知道毒不毒得死官?”唐绾闻言,倒也配合,微微一笑,仿若玉兰花开,一双眼睛却是瞧向那捕头,低着嗓子道:“这官架子不错,留了给我罢。待我试试,白兄不就知晓了?”那捕头一听是蜀中唐门唐家的人,又听他这么一说,却是吓得骨头都酥了。唐门弟子个个心狠手辣,这个少年看着清秀,没想到说出话来这么狠毒,仿佛只不过是拍拍衣袖上的尘土一般!他能当上捕头,官腔马屁是少不了的,但也有真家伙,也有多少年的江湖历练——怎么能惹唐门?怎么能从唐门手下逃脱?
还没想到这里,那捕头便跑了,一声“扯呼”都来不及喊。唐绾虽然自幼被捧在手心,被这么多人如此崇拜地看着还是头一次,却没想到普通老百姓压根不知道唐门盐门,只不过因为看到“他”是无暇公子的朋友才这般好奇。唐绾袖子都没有扬起,却见那跑得飞快的铺头帽子上的雀翎,已经被一只甩手箭钉在三丈之外的墙上。捕头浑然不觉,依旧往远处跑去。
墨青玄大叫一声好,心想唐绾这妮子原来根本从未对白虚瑕下过狠手。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挑落她三枚飞镖,这是一个准确的数字,但这次见她不用甩手便发出甩手箭的手段,敢情之前一直藏私,根本没有透露实际的功夫底细。自己若不再精研剑法,怕是她的三枚飞镖都难以挑落。突然他就很想知道,如果他们俩真的打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被墨青玄打倒在地的二十多名捕快看到头儿逃走,面面相觑,又见墨青玄正自发愣,便也慌忙互相搀扶着一溜烟走掉,瞬间干干净净,好像从未来过一般。只剩下墨青玄和陈俊卿还有宋、金二人站在路中央,被百姓严严实实围住。
陈俊卿早就听得无暇公子的名号,今日得见,只觉果然名不虚传。让他惊讶的就是,他竟真的是这般年轻的少年!白虚瑕也正看着陈俊卿,早闻他天资忠孝,清严好礼,微微一笑,对他拱手以礼。陈俊卿见白虚瑕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智慧和坚忍不拔,让他看得一惊。想当年自己父亲去世,自己也是这般,成熟而坚强地操办各种事宜[2]……这少年眼中的湖水,却是自己也看不到底。
宋、金二人见捕快全跑得无影无踪,却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墨青玄扶着他们,道:“二位不用担心,小白和我会好生照顾你们的。”两人听到墨青玄称无暇公子为“小白”,着实惊异,更不敢相信的是自己饱受折磨,而今竟然就这般重获自由,待四目相对,只觉得终于脱离了无边痛苦,原来人间仍有正义。两人心意相通,忽然哈哈大笑,腮边却已是两行清泪。
[1]仼,意为快步疾行,宋士仼的长辈希望其仕途节节高升,谁知……
[2]《宋史·陈俊卿传》:陈俊卿,字应求,兴化人。幼庄重,不苟言笑。父死,执丧如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