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茶赛草草地结束了。
“白公子的‘天欲雪’,茶汤纯白色鲜,清雅甘润,此甘露也!凌公子的‘晚甘喉’的确是武夷名茶,先苦后甘,柔如蚕丝,沁人心脾,但是却作为夏季防暑之用,如今冬会,并不合宜,何况这种岩茶,只不过是当地一种植物的叶子,属于‘非茶之茶’。应求不才,正要去泉州做观察推官,故特地研究了福建各种事务……相反白公子的‘天欲雪’,虽然名字甚是清冷,但饮之暖喉润肺,使人苏生,‘晚甘喉’安神,‘天欲雪’却定心,适宜冬饮,夏季又可发挥茶叶的解暑本性,所以更高一筹了。应求也在此祝愿凌公子,先苦后甘,理解‘晚甘喉’的真谛,想必以后,会取得一番更好的成绩。”
陈俊卿这一番话说得无人不服。凌子竟只图求新,却忘记去适应这冬市的特殊时节。何况这评价是出自今科榜眼,只得认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事情,众人心中莫不笼罩着宋金的阴影,每个人心里都暗自有着不同盘算,有的暗喜自己和秦相国并无任何过节,有的担心什么时候这无妄之灾就落到自己头上,更多的是因为听了金国兴那一番话,想起了宋金这么多年的战争……
哪还有心情饮茶。
钱晟和齐子澄见状,干脆请了陈俊卿上阁,点评一番。宋、金二人已被陈俊卿身后那冷峻青年先送往白府。白虚瑕草草写了几个字给老乌说明原由,一笔东晋风骨的小行楷却是又被众人赞叹一番。
这么一闹,原来已经半个时辰过去,却见大部分的茶盏中,汤花都已不咬盏了。
陈俊卿选了白虚瑕的“天欲雪”。他并非是因为白虚瑕名声在外或者一见惊鸿,只是照着自己的感觉说,众人自然听得出来。待纷纷尝过天欲雪之后,只说欲罢不能,凌子竟也心服口服。他在胭脂丛中浸淫多年,早就看出唐绾是女子,但如今知道她是唐门的人,却也不敢招惹,只能客套一番,告辞走了。陈俊卿正授了泉州观察推官,今日便要启程,故也没有多留,匆匆和众人告辞之后也先行离开。
钱晟见凌子竟已走,还是习惯称呼白虚瑕为无暇公子。笑道:“无暇公子,您是知道这规矩的,每年的茶王都能许个诺,咱大家伙儿,尤其是老头子我,帮他实现,您要什么,您就说罢,想必也不会为难我们,大家说是不是啊?”
这一番话,把礼数都做周了,却也让白虚瑕不好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钱晟深知白虚瑕为人,但他毕竟从商多年,眼前这个孩子少年成名,必有过人之处,必然早慧无匹,倒不是怕他要钱要女人,就是怕他提出什么歪要求,万一要徽宗皇帝的书法,那可如何是好?万一,万一要秦相国的人头呢……?清茗阁做的是生意,赔本买卖不做,声誉却也是不能坠的。钱晟是被凌子竟吓怕了,去年凌子竟的要求那样意料之外,实在让他心有戚戚。
白虚瑕笑道:“我哪有什么好求的,只愿天下太平,人人平安便是了。”众人听闻,尽皆称是。钱晟刚想笑,白虚瑕顿了顿又道:“但是规矩不可破,这诺嘛……墨兄曾救在下一命,在下便将这机会给他好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下众人立刻对墨青玄刮目相看,本来以为他是不知轻重的乡野小子、有点本事的洛阳画师、太过冲动的打抱不平、功夫不错的热血少年,这么一听,原来他救过无暇公子的性命!难怪两人这般亲密。众人也是真心地感谢起来,看他的眼光都友善不少。
墨青玄正在为白虚瑕胜出而高兴,突然听他这么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知道白虚瑕说的是唐绾第四次行刺的事情,道:“其实也没什么,小……”他一想,毕竟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小白实在怪,便道:“白老弟你吉人天相……”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自己有点被自己吓到,白虚瑕怎么也担不起一个“老”字,只觉还是叫“小白”最顺口、最亲切。
钱晟终于呵呵笑出来,心想这个小子看上去就天真单纯,不会有什么无理要求,以无暇公子的名望,真的也不缺什么,还能借此做个顺水人情,果然不赖:“墨公子,既然如此,你就说吧,大伙儿作证呢,清茗阁不会赖账的。”
墨青玄思索片刻,有些吞吞吐吐地道:“钱老板,我可不可以私下和你说?”钱晟以为墨青玄是少年男子,想初尝云雨之事,意图要一个清清白白配得上他的黄花闺女,故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开口,嘿嘿一笑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正待将墨青玄引入内室,墨青玄已经闪身凑到他耳朵旁边,说了起来。
唐绾适才出尽了风头,也算是给唐门长脸,见墨青玄对钱晟嘀嘀咕咕,钱晟脸上表情丰富多彩,也甚是好奇,但声音太小,离的又远,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几句“拜托您了”“一定要上好的”“亲自挑选”之类,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北游只练过拳脚功夫,耳力没有唐绾好,也是好奇不已,甚至白虚瑕都有些想知道墨青玄到底说了什么,让一贯脸上挂着弥勒佛般笑容的钱晟,从惊奇变成莫名,甚至敬佩。
众人都看着这般好笑的情景,却又笑不出来,只觉得钱晟可以去蜀中演变脸戏法。墨青玄终于说完,钱晟耳廓上都结了一层水珠子,连连点头道:“墨公子放心,这个一定让你满意!”众人议论纷纷,墨青玄得意地站回白虚瑕身边,任凭唐绾和北游百般激将游说,也不透露只言片语。
众人又喝喝品品,已是傍晚时分。冬日的夕阳,来的总是特别早,众人品饱了好茶,又得到了白虚瑕毫不吝啬传授的各种经验技巧,还见到了今科榜眼,都心满意足,纷纷告辞离去。墨青玄正在边喝茶边吃点心边和唐绾斗嘴,见状立刻跳起来,对钱晟道:“钱老板,我还有一事相求。”钱晟道:“墨公子真是客气,小老儿一定尽力。”墨青玄嘻嘻笑起来:“却也没什么,只是对清茗阁的第三层着实好奇,不知道钱老板能不能带我上去看看个中玄妙?”钱晟一愣,立刻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白公子,唐公子,还有北游娃娃,你们也去么?”北游只不过比墨青玄和白虚瑕小两岁,却被他称作娃娃,实在愤慨,道:“不去,不去!”
白虚瑕也说:“在下就不去了。”
唐绾却是好奇,终于忍不住,道:“三青牛连白虚瑕都没去过,我可是要去走一趟!”
于是两人便跟着钱晟上得楼去,白虚瑕和北游在二楼等待。北游依旧愤愤不平,白虚瑕悠悠道:“你且看他二人过会的表情,你便会开心了。”北游正自不解,却看唐绾和墨青玄同样一脸悲愤地下得楼来。上前去问两人,却都不肯说出第三层“三青牛”究竟是什么。
白虚瑕起身告辞,四人行出阁去,月华未吐,新凉如水,只见夕阳映在西湖上,一荡一荡如苏绣一般滑润纤细,残荷因风而起,煞是好看。北游见到此景,胸怀早开,正想吟诗一首,却听墨青玄用一种实在憋不住的语气说道:“搞什么,一把年纪了,还把卧室设在三楼,吃饭解手该有多麻烦!”
“噗嗤”一声,唐绾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见到墨青玄一脸忿忿表情,笑的更是大声,终于捧腹弯腰。墨青玄急的直跳脚:“你还笑,还笑!你不也是被骗了!”
北游哑然。
只见西湖无迹,微微扬波,远处蓦地传来一阵苍凉歌声,却是一首《好事近》:“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白虚瑕微微笑着,眼中泛起暖意,看着唐绾和跳来跳去的墨青玄,白色的衣衫在夕阳下泛出那般暖融融的橘色光芒。墨青玄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活像一个没有尾巴的猴子。唐绾的鬓发有些凌乱,脸蛋更加红润,纤细的腰肢弯如煮熟的虾米,清脆的笑声随着湖波被送到老远……北游觉得自己仿佛醉在了一个繁华天真的梦里,只愿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