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仍旧带着文人气质的齐子澄比起来,钱晟更是一个十足的商人。外表不甚出众,但一听声音,一看举止,便知在商海沉浮了多年的老手。这点墨青玄自然不知,只不过钱晟出现之后,说的话都让他甚为欢喜,足见钱晟笼络人心的本事。眼见点茶会就要开始,众人都在讨论着今年的赢家赔率,墨青玄才知道,原来这些文人赌起来,手笔之大,才是真正惊人。
墨青玄本以为白虚瑕自然是常胜将军,没料到言谈之间,听到旁边的几个人说到去年的“茶王”凌子竟,莫不是竖起大拇指来,于是转头问道:“小白,去年你没赢?”白虚瑕点点头,道:“凌公子有陆鸿渐[1]庇佑,你看他的名字……”见墨青玄一脸莫名,笑着道:“凌公子是茶商世家,自家以栽茶发迹。其父给他取名子竟,便是因为桑宁翁[2]另外又号为竟陵子……据说他今年九月刚得一女,取名凌露,却是《茶经》有云‘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他去年带的自培茶‘泽州六紫’,一举夺魁,也是难免的事情。”墨青玄听闻这人几乎对茶已经走火入魔,连他老爹取名、自己给女儿取名都如此,又听白虚瑕对他如此推崇,急道:“那你今日带了什么茶来?莫要输了才是!”白虚瑕道:“墨兄这般希望我赢?”墨青玄差点拍案而起,道:“这个当然!你赢了他,我赢了你,我就是最厉害的,哈哈!”斗茶和赛画明明不是一回事,墨青玄却扯到一起,白虚瑕闻言,只觉好笑,缓缓道:“那就试试罢。今年我带的也是自栽茶……”正说话间听到环佩叮当,墨青玄转眼望去,没有倩笑佳人,却是一个男子上得楼来。那男子披着月白色长袍,腰间竟然挂了好几块上好美玉,也不嫌重。手中折扇轻摇,看那扇面山水,也是名家手笔。他高鼻薄唇,面容也算清俊,却比白虚瑕多了一份高傲,众人依旧客气地上去迎接,却不如白虚瑕到来时候那么热情。
白虚瑕亦走上前拱手问好:“凌公子。”这二十六七岁的男子正是凌子竟,见到白虚瑕,折扇一收,脸上有些嘲讽不屑的表情也随之消失:“白公子。”
两人分别就坐,却没有多言语。凌子竟环顾四周,气派十足,见到墨青玄与唐绾之时,竟然微微“噫“了一声,过不多时,又站起身来,径自坐在墨青玄旁边的唐绾身畔。
钱晟显然一直等着凌子竟的到来,见他已经坐定,仆从捧着盒子站在身后,便即宣布:“清茗阁冬月点茶会开始——各位来此……”后面是商人腔调的客套话,还有一堆参赛者的名字。墨青玄觉得无聊,就低声问起白虚瑕关于点茶的种种。唐绾不好意思发问,却也一直竖着耳朵聆听——自从到了这里,或者说,自从认得墨白二人,她经历的都是以前从未体验的生活,她觉得有些神奇,又有些惶恐——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她无从分辨。正自想着,凌子竟突然低道:“斗茶多在清明期间,清茗阁取名本也有此含义,故每年清明后,新茶初出,便有江南斗茶一次,江南斗茶,则每个府上先选出参赛者,最终来到清茗阁的,不过二十人而已,看热闹的街坊邻舍便是多到海了去,附近店铺的老板伙计也都轮流来凑热闹。十一月中,是临安内部的小斗,偏重茶市,斗茶不过是为了招揽在场欲购茶的顾客,让其一睹为快,所以其实更像是钱晟敛财的手段。”这话是在唐绾耳朵边上说的,呵出的气息吹得她鬓角的发轻轻飘起,唐绾只觉得此人如此无礼,正待发作,墨青玄偏过头来:“凌公子,你还真敢说!”却是他内息强劲,耳目过人,也听了一清二楚。凌子竟有些不高兴,把伸长的脖子也缩了回去。
白虚瑕道:“点茶在于沏泡的功夫,品饮的学问,活水活火,冲工不群。《茶经》云,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其下。山顶泉轻清,山下泉重浊,石中泉清甘,沙中泉清冽,土中泉浑厚,流动者良,负阴者胜,山削泉寡,山秀泉神,溪水无味。”凌子竟生怕输给白虚瑕,接道:“水常先求,火亦不后,东坡诗云‘活水仍须活火烹’便是如此,活火就是烧炭有焰,其势生猛之谓也,点茶会时,我们用的是潮州府交积炭,无烟无臭,敲之有声,碎之莹黑,是最上乘的燃料,钱老板是下了大手笔的。”
白虚瑕笑笑:“有时亦用乌榄核做炭,火焰浅蓝,焰活火匀,更是特别,烹茶之时,尤其绝妙,若然是冬日,看雪煮茶,蓝火清月,那才绝美。墨兄若有兴趣,实应去闽中一看,所谓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潮州、漳州、泉州,莫不人人事茶,每日必饮。”
说到这里,只见钱晟已经命人开始摆具。但来此的人一般都自带了各式茶具。白虚瑕示意北游上前准备,却对墨青玄说:“很多制茶的器具,在此不会使用。”一个葛衣男子正将自己的冲灌摆上去,冲灌是潮州土语,也叫做苏罐,因为茶壶多数出自江苏宜兴,是宜兴紫砂中最小的一种。所谓小、浅、齐、老为最好,又分二人罐,三人罐,四人罐等。厅中长红木台上的东西越来越多,风炉也摆了好几个,其他的却都是墨青玄看着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器具。
墨青玄看得稀罕,又问:“我对斗茶真不甚知晓,却不知过程如何?”白虚瑕道:“墨兄久居北方,难免如此,不必介怀。参加斗茶的各位会献出各自所藏名茶,轮流品尝,以决胜负。仲裁则主要通过煮水技艺、火候缓急、茶叶的色相芳香、茶汤醇度以及茶具的优劣来评点。斗茶各步,都有二人小斗或者多人共斗。主要是斗茶品、行茶令、茶百戏。斗茶品则为汤色汤花之斗,茶色贵白,又以青白胜黄白;汤花则重色泽与水痕早晚。”
墨青玄奇道:“茶具优劣也算,那去年你未能拔得头筹,今年怎么还用‘一生’?”白虚瑕笑笑:“我只不过来走个场子,品尝些绝世名茶,胜负并不重要,‘一生’自然是要用一生的。”
墨青玄心里一阵涌动,只觉自己如此粗鄙,太不解风情,又问道:“那么谁来仲裁?”白虚瑕道:“斗茶要经过集体品评,墨兄和唐姑娘不妨也尝试一番。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感觉,好茶是瞒不过人的。”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凌子竟,笑容里却有不卑不亢,偏偏又没有丝毫骄矜。
此时与会众人纷纷上前,白虚瑕也站起身来,道:“还请唐姑娘与墨兄在此稍候了。”北游一脸笑容地看着自家公子,也退到旁边,紧盯着长台。
“龙井山,龙风泉新鲜泉水——”主持点茶会的正是齐子澄,钱晟虽然经营茶业已久,毕竟年老,这般大力喊话,更是老鸦嗓子实难听。齐子澄语毕,即有人抬了几个罐子来,墨青玄看去,却是和在白虚瑕的竹屋里见到的差不多,还都有纱布罩着。原来煮茶用贮水瓮,须放置在阴庭中,覆以纱帛,使承星露之气,则英灵不散,神气常存。众人上去检查泉水,都做声不得,以防口沫飞入。检毕了,点茶赛便算正式开始。
白虚瑕一身白衣,年纪最少,却在二十多人中最为醒目,不知怎地,一眼看去,好像都只能注意到他一般。品茶本就是高雅之事,故参赛众人不乏白衣,却只有白虚瑕这般清贵绝尘。墨青玄对白虚瑕有十足信心,但仍很是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唐绾也一声不响,凝神观战。
墨青玄盯啊盯的,却只顾看着白虚瑕,没有看清他手中的姿势。只听齐子澄道:“白公子,天欲雪,晴采,野者上,阳崖阴林,紫者上,笋者上,叶卷上。无一不实——”这便是在评点白虚瑕的“天欲雪”自栽茶,端的是最好的品相。齐子澄一一唱下去,不少人带的都是自己栽种的名品,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君山银针,甚至还有蔡襄督造的小龙团。墨青玄才不管这许多,听了半天,有些迷糊,扭头看唐绾,也是一脸无趣地玩起了秀秀的指甲,却在齐子澄唱到凌子竟的茶时,两人猛然惊醒。
凌子竟带来的是建阳晚甘喉,齐子澄说道“月涧云龛之品”之时,众人都低低惊呼,此乃南唐后主李煜钦点的“龙焙”茶,却是唐代名茶,不知怎地被凌子竟翻了出来。
一翻唱名之后,居然已经淘汰了一些,放弃了一些。呼声高的自然是白虚瑕的“天欲雪”,凌子竟的“晚甘喉”,另外还有“密云龙”和“瑞云翔龙”等等名茶。众人正在交谈,突然袅袅娜娜走来一名抱着琵琶的女子,柳眉一抬,双眸一颦,真个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容色不输唐绾,更有一种文秀之美。只听她幽幽道:“待兰芷为各位先歌一曲,以长精神。”声音竟也是那般好听。她说罢竟然就端端地坐在了墨青玄身边原本白虚瑕的椅子上,转轴调了调音高,眼看着就要开口起唱。
墨青玄不明所以,看看依旧一脸平静微微含笑的白虚瑕,再看看众人反应,多是目瞪口呆,惊于此女美貌,还有的一改正人君子的姿态,不自觉流露出贪婪之色来,墨青玄不屑同时,估摸着去年也没有这档子事,却听那名为“兰芷”的姑娘朱唇轻启,纤手流拨,已经唱了起来。
[1]陆羽,字鸿渐。
[2]陆羽号桑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