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本想道歉,听得她这么霸道,也就杠起来:“哈,我怎知你在此?厨房亮着灯,你来得,我便来不得?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了还怪我呢,唐门的人,难道都这般霸道不成?”
唐绾跳起来,手已经抓到两枚金钱镖,正待发出,只见墨青玄身后已多站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白虚瑕笑道:“唐姑娘与墨兄好兴致,厨房相会。”北游也探头探脑,脸笑得涨扑扑的。
唐绾道:“你——你——”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见墨青玄大步走来,将手伸向自己——她竟不能动。
墨青玄用手把她发际的饼屑拍掉,捻了捻道:“擦擦嘴罢,糖丸成了花猫。”白虚瑕道:“墨兄……”却见墨青玄已经咽下去两块绿豆糕了。
“待把我家产吃空,我便也只能剪发留宾[1]了。”白虚瑕苦笑道,眼中却是无可奈何,北游瞪大眼睛,却见白虚瑕竟也受到两人感染一般,闲闲淡淡地左手端起染花天青碟,右手捏了一块茶饼……
“公子!”平时冷淡严谨作息规律的公子,竟然被这两人带坏,北游本能地喊了一声,白虚瑕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北游却抓了两手满满的点心跳走:“笨啊都!我回房去吃!”“这小子,连我也带上了。”白虚瑕看着自己手上空空的盘子,慢悠悠地吃下手中的茶饼,看看忙着吃点心无暇吵架的墨青玄和唐绾,笑了笑便走了。
翌日清早,墨青玄便起身至院中练剑。这几日赶路,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已经耽搁了不少功课,此时住在“好兄弟”的府上,自然要恢复往日的练习。之前他就找老乌这个练家子借剑,果然老乌虽然自己不用剑,却不知从哪弄了一把来,墨青玄用着也甚是顺手。
只见他点、刺、挑、劈、斩,却并不是单纯的剑法,而像是融合了各种兵器的套路一般。墨青玄身法飘忽,真是矫若游龙,一柄剑舞得滴水不透,有时速度奇快,有时却态度悠然,恍若一个骤雨初晴的日子,淳朴的农家汉子搬了凳子,用单纯的梦想遥望远山一般闲适。
墨青玄大汗淋漓。在这越来越冷的冬天。他已无法停下。只觉得自己和剑化作了一体,欲上青天揽明月。他不禁边舞边笑,张开嘴,寒气却侵入口中进到十二重楼[2],气息为之一窒,只得闭口,偏偏又想喊出点什么,于是脸上表情,着实丰富。
唐绾走出来,便是看到这番景象。她摸出三枚飞镖就朝墨青玄打去。
唐门飞镖,都无镖衣[3],这需要更高明的手法。唐绾不缺这个。
墨青玄舞剑正酣,却觉得有些不对,转头看到三枚再普通不过的飞镖夹着风声袭来,立刻横剑,“叮叮叮”三声,三枚飞镖应声落地。唐绾怒道:“你剑法倒是好得很呀!”
墨青玄缓缓收剑笑道:“你的暗器手法也好得很,我一次最多也只能打落三枚罢了。”转眼一见唐绾,登时怔住。唐绾穿的正是北游的新衣,白虚瑕那件有些大了,她便只披着外袍。天青色衣衫外罩着白袍,虽然身材娇小,却多出一股英气来。她也挽了男儿的髻子,原本戴在双耳上的小小水晶耳饰也摘了去,白生生的手腕上空空荡荡,如同洗净的藕一般。明明不施水粉,唇色却依旧艳丽,两颊因为激动也红扑扑的,胜过太多孱弱的江南胭脂女子。小小的人儿罩在宽大的袍子里,让人看着如此心生怜惜。
北游正在抱怨唐绾一早吵醒他要衣裳,哼哼唧唧地走来,看到这一幕,却也觉得唐绾着实好看,不禁多看了几眼,道:“唐姑娘,待我去找件袍子来给你。”说着便回房去。墨青玄道:“看不出来,你这样穿也不赖,干脆以后都如此,我们做个好兄弟。”
唐绾将飞镖拾起放回暗器囊,道:“谁和你做兄弟了?本姑娘……”却是白虚瑕从厅中出来,微笑看着这边。唐绾的双颊好像更红了一些,道:“白虚瑕,还不早膳?你想饿死本姑娘?”墨青玄怒道:“又说我要害死你,又说他要饿死你,明明是你来杀他!哈,是了,我险些忘了,你是来杀小白的!那么兄弟是做不成了!”唐绾娇笑:“我早说不和你做兄弟了!”北游此时出来,却是给唐绾一件新的靛色棉袍。白虚瑕道:“唐姑娘看来是要同去点茶会了,穿成这样倒也方便,请进厅用膳。”墨青玄剑一般窜进去,立刻落在白虚瑕身边,搂住白虚瑕肩膀,便一起进去了。白虚瑕也不反抗,北游只气得鼻孔冒烟。唐绾也迈进厅去:“谁要和你们一起去了?”白虚瑕淡淡道:“唐姑娘既然没兴趣,临安城中甚多胜景,西湖断桥美不胜收,一日一景,百看不厌,唐姑娘自己去游览便可,恕我等不作陪了。”
“你……”唐绾恨恨地咬着一个水晶虾饺,像是咬白虚瑕一般。
早膳既毕,白虚瑕、墨青玄、唐绾三人出得门去。北游亦抱着一个小箱子跟在后头。墨青玄奇道:“北游,这又是什么?”北游得意洋洋:“这可是我们公子的宝贝们,红泥小火炉,一生,还有……”墨青玄已然双眼放光:“慢慢慢,红泥小火炉是什么?你且一个一个道来!”唐绾也好奇地凑上前,北游道:“我们边走边说。”
四人在街上慢慢行着,虽然是寒冬早上,忙碌的人也不少,多数百姓对无暇公子只闻其名不知相貌,四人倒也走得甚是自在。唐绾早就把临安逛熟了,倒也不稀罕看那些自己初来乍到之时垂涎欲滴的小摊子,只听北游说无暇公子的“宝贝们”:“红泥小火炉呢,是公子用来煮水的炉子,这次我们去,不用自带泉水——墨青玄,哼,你上次还用了我们天目山泠沁泉的泉水!——另外就是一生。”说着便顿住了。
墨青玄道:“一生?一生是什么?”北游笑道:“一生就是一生。”墨青玄急得抓耳挠腮,白虚瑕道:“一生是茶壶的名字,飞天壶感觉不安全,就用了侧提嵌盖加底圆塑小筋纹壶,我亲至宜兴烧成,历时颇久,恍若一生,甚是喜欢,也盼能带着它,伴我一生,便取了这俗名。”墨青玄听罢,更是好奇不已。
众人说说笑笑,便也到了清茗阁。宋时斗茶,多在规模甚大的茶叶店,环境更是雅洁。清茗阁毗邻西湖,风景独好,看上去甚是古旧,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建筑,当年金兀术烧临安,也并未毁掉全部的建筑。
清茗阁门口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看来这茶市的名声甚好,一大早便引来这许多人。白虚瑕走到门外三十步,便有人高声呼道:“是无暇公子,无暇公子来了!”于是呼啦啦涌上一片。白虚瑕和北游早已习以为常,唐绾也有些敬谢不敏,墨青玄却对被人簇拥之事感觉甚好,不住和人招呼。来人之中有几个正是士夫楼斗画那晚在场的文士,不由低声道:“是那小子,他怎么和无暇公子一齐来了?”白虚瑕道:“诸位到得这般早,白某人真是过意不去,待我引见,这位是洛阳名画师墨公子,这位是蜀中唐门唐公子。”他没有隐瞒唐绾的身份,却是故意这么说,果然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墨青玄和唐绾身上。
没见过墨青玄的人,也早知道那晚的斗画,莫不嘘唏不已,待看到唐绾这俊俏清秀如少女的“少年”,不由感叹蜀中真乃地灵人杰,出落的姑娘标致,连小伙子也这般水当当。这些人多是朴实百姓,酸腐书生,却也有几个商贾文人,知道蜀中唐门在武林中的地位声望,脸上露出惊惶之色。墨青玄不想坏了这许多人的心情,笑嘻嘻地道:“我们这位唐朋友只是来看热闹,众位放心。”众人听得如此,莫不是呼了一口长气。暗器和毒一直都连在一起,蜀中唐门用毒,更是天下独步,若是这茶里……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白虚瑕客套了几句,便往里直走。唐绾心想白虚瑕不过是和墨青玄一般年纪,说话便这般老气横秋,偏偏还没有人嘲笑与他,真是奇了,于是也不客气,只微微一抱拳,粗着嗓子道:“白兄,我们这便进去罢。”众人听得这少年声音,心想十几岁的少年人正是变声时候,也不多想,忙让出一条路让四人进阁。
进得清茗阁,却见装饰极为简单,前厅甚是阔大,简直和普通客栈没什么两样,墨青玄不由得有些疑惑此间主人的品味来。阁内也有不少人,都上前招呼,白虚瑕脸上始终带着温文有礼的笑容,一个一个的问好,唐绾早就不耐烦,此刻真的对白虚瑕的进退有礼敬佩起来。墨青玄一抬头,却见中间横着一匾,上书“一青牛”,不由得甚是奇怪,便拽着白虚瑕的衣袖问个不休。
白虚瑕道:“这茶市甚有讲究,民间散茶、身价不过十万的商人,只得在门口开市交易;有门市和店铺、经营超过三载的可以进阁;特殊交情、名茶世家、或者有人推荐的,可以上二楼。清茗阁总共三层,《神异记》中关于茶的记载有云:余姚人虞洪,入山采茗,遇一道道士,牵三青牛,那道士自称丹丘子,便是茶文化中最早的一个道家人物。清茗阁的一层二层会客之用,三层么……”说到此,突然卖了个关子。
墨青玄道:“三层怎么?那定是叫做‘三青牛’了!”唐绾道:“怕是你也没上去过罢!”白虚瑕微微一笑,也不和唐绾计较,却是带着三人直接上到了二层。踏进二层,墨青玄立刻觉得神朗气清,二层甚是别致典雅,简直一尘不染,又偏偏花木扶疏,人果然也少了许多,都低声交谈,并不嘈杂。见到白虚瑕上得楼来,还都是涌上前招呼。
齐子澄首当其冲,笑道:“无暇公子来了,还有半个时辰,点茶会便要开始了。”白虚瑕道:“区区来迟,实是有俗务缠身,众位包涵了。”众人纷纷客套起来,“哪有哪有”“无暇公子客气了”一片一片。墨青玄和唐绾一个挑了半边眉,一个撇了半片嘴,心道,如果吃早膳是俗务,他怎么不羽化登仙?不知怎地,想到此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看向白虚瑕,好像有一种他真的会如此突然离开的感觉一般。墨青玄自然觉得没什么,自己舍不得小白是正常的事,他虽然和众位师兄交好,但师兄们都拿他当做弟弟看,白虚瑕却是他第一个年纪相仿又如此谈得来的朋友。唐绾却对自己这样的感觉甚是惶恐,心想自己怎会惦念这个……这个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人。她本想挑出些白虚瑕的缺点来说服自己,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一个。是了,挑不出毛病,就是他的毛病,这世间哪有完美之人!
两人乱七八糟地想着,却听一个温厚又稍显苍老的声音道:“无暇公子这边请,不知公子今日带来……?”只见一个约莫五十过半的老人,走上前来,无暇公子笑着低声说:“这位便是清茗阁的主人,钱晟钱先生。”
[1]晋朝陶侃之母因家境贫寒,无法招待嘉宾,为了让贤人范逵多留几日,将自己的头发剪掉卖之。
[2]道家说的气管。
[3]飞镖末端常系的红色或绿色绸布,有助于飞镖稳定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