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终包不住火。次日午后,这件事便传入了皇帝的耳中。原是昨晚新纳入公主宫里的一名乐师,趁着众人给太子乔装之际,悄悄将那染血的蟒袍带了出去。
烈日当空,像是染了君王的怒气。重华宫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二十四把玄铁的剑冷冷地架在了娄夙纤细的脖子上。当年娇奢一方的郡主,如今亡了国,被皇恩锁在金丝的笼中,可即便再屈辱再不甘,也不曾被这样剥去尊严。
娄夙跪在寒光凛凛的大殿中,一个老太监立在一旁,撑开了血迹斑斑的蟒袍。“公主,伤损皇储可是死罪,你有何辩解?”君王的神色莫辨,百官也在窃窃私语。
娄夙的双腿早已废了,跪得再久也不可能有知觉,可她连表情也是冷的,好像她的腿一样,早就死了,“无可辩解,就如太子所说吧。”
高高在上的君王眉头微蹙,“你认为太子说了什么?”
娄夙轻轻抬眼,其实禁军的剑架上她脖子的刹那,那一瞬间,她是感到解脱的。她不想猜测自己的命运在别人口中如何辗转,昨晚和子元的交集不过是落花和薄雾的相互怜悯,太阳升起,花便败了,雾便散了,他若不想惹到非议,借着身上的伤,把责任一并撇了过来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他沉默不语,也足以划清界限。
然而冷情的帝王却挥挥手,让人撤下了那狰狞的血袍。
接下来的惩处颇具戏剧性,永安公主没被赐死,也没被剥去封号,君王只是命人抬走了她的坐辇,令她不得出自己的宫殿。
反而是太子这边,突然被褫夺封号,降为普通的皇子。
如此大的风向急转,却并未引起原太子一党的群情激奋,他们挣扎了几下,便也消停了。只因当日朝堂之上,君王对上娄夙的双眼,指着她的废腿,说了一句话。听到这话时,娄夙的眼中确有闪过一丝波澜。在那之后,她心里想了什么,没人知道。
日色消沉,重华宫的宫门被重重锁上,再无门庭若市。宫中乐师名伶被陆陆续续遣出,昔日的歌舞升平也戛然而止。许是在风头上不好再放肆,又或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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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废已是不容置喙。树倒猢狲散,子元一党的羽翼渐渐微妙地脱落,而受益最深的莫过于大皇子,子息。
景贤宫中,子息安静地坐在一旁处理公务,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点在紫檀的案几上,像他的呼吸一样平稳又沉重。
那日清晨探子来报,得知公主的乐师捧着太子染血的蟒袍,不久前踏进了皇帝的寝宫。
当下,他心意复杂,一来事发突然,东宫那边却没动静,想必太子并无大碍,而是有意隐瞒伤情,且此事发生在重华宫,处理不当会害了娄夙。二来,如若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东宫易主也不是难事,还可保全娄夙一命。
正午时分,宫墙偏隅之地的悠然空间里,子元一身素白的深衣疏散地拢着,他无法躺下,只能半坐在一张安放妥当的藤塌里。这个秘密花园种满了奇花异草,就连从宫垣外爬进来的紫藤,到了这儿,也滋长出绿如深潭的凉意。
“是谁?南音么?”子元的声音有些虚弱。紫藤缠绕而成的垂蔓像庇护这片空间的大门,将来人隔在重重绿荫之外。
“子元,南音是不会再见你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她告诉过我,你在这儿。”
有一丝错愕,这是从各自成年渐行渐远后,子元第一次听见兄长这样唤他名字,而不是冷冷的“太子”。欣喜掠过,便是一阵惆怅。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两人第一次没有正装相对。子元从没见过兄长这种风尘仆仆的样子,而子息也从没见过一直谨小慎微的弟弟、这种坦荡地将自己的虚弱暴露在人前的样子。
子息有一瞬的恍惚,好像眼前这个勉强微笑的清俊少年,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在自己跟前哭着鼻涕的小孩。那时的子元总是莫名染上一身的毒,就像此刻般虚弱无力,不管受什么委屈也都不说,只是在见到了自己,便会放声大哭。
曾经无言依然能相对,如今相对诚然却无言,相互疏远,也许这就是生与帝王家的悲哀。
“你夜宿重华宫的事,父皇已经知道了。”
子元神色淡淡,“是么。”
“你觉得是我告诉父皇的。”
“你不会。”
“你还是这样,一味地相信别人。”
“你不是别人。”看到子息神情的波动,子元撇过目光,“自负如你,不屑于这么做。”
“你想我怎么做?”
“你来找我,不是想好要怎么做了么。”一丝回忆的波澜,“小时候,兄弟几个里你对我最冷淡,可从不害我的,也只有你。”
子息对上子元微笑的眼,沉默良久,“****宫闱本就非同小可,你二人又负着兄妹之名。”又指了指子元被衣物拢住的后背,“再加上你莫名受伤一事,恐怕重华宫那位难逃死罪了。”子息自是不知,子元身后的伤是他无意造成的。
子元沉默不语。
子息眉头微蹙,“永安并无伤你的理由。你在包庇另一个人,对么?你可想过,公主会因此背上伤害皇储的罪名?”
“可我若说了,害得就是另一个人。对于那个人来说,名誉地位比什么都重要,即便这是无意之罪,也足以毁了他。”
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时光,还是少年的子息路过御花园时,常常能看见一个孩子蹲在湖边,默默地抠着喉咙,默默地泪流满面。那痛苦的样子很像年幼时的自己,无助、隐忍。
子息有时会想,如果这孩子不是太子,他一定会上前抱抱他。
直到有一天,孩子回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子息,他睁着惊恐的眼睛,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两个脸颊胀得通红,却硬生生把眼泪鼻涕逼了回去。
那是子息第一次直面这个弟弟,那个总坐在君王身侧,高高在上,不言不语,以致面目模糊的太子弟弟。
“你是吃多了么?”——这是子息对子元说的第一句话。
孩子意识到兄长是在和自己说话,有点反应过度,居然结巴了,“本、本宫没有……只、只是吃到了不好的东西,所……所以吐出来。”
子息看了看泛着奇怪色泽的呕吐物,自然知道何为“不好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你若告诉父皇么,父皇一定不会饶过他们的。”
孩子低下了头,声音轻似浮尘,眼神中流过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戚,“他们会像四皇弟那样,被永远关起来么?”
“是的。”
“那我……再不说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子息会走过去,伸出衣袖,擦了擦孩子嘴角的污秽:“……傻子。”
时光被偏移的日色重重拉回,如今,两人除了堂前殿上相互克制的问候,再无只言片语。也许此刻,他们都回想起年少时湖边的那些片段……他哭泣,他伸袖,他因为安心,他因为怜悯,却不因,他们是兄弟。
“这件事我知道了,我自有办法,不劳皇兄费心。”子元背过身,逗弄着悬于金丝架中的鹦鹉,“公主不会有事的。”
好似不欢而散。
然而谁的心中,没有一份不知名的坚持?
子息回到景贤宫时,就听到内务总管前往太子处求证的消息,说是一脸严肃的老太监,刚进东宫的门就失了颜色,回报皇帝时,手里颤颤巍巍拎着一件比先前还狰狞的染血的深衣。
竟是整个背都浸透了刺眼的红!
一个碗大的口子开在背中!
原来子元回到东宫后,提了把剑,眼也不眨就把背上新伤旧伤一并剜了。可想当时那血腥的场面,老太监看着血肉模糊的太子静静地坐在贴金的蛟纹椅上,如涓流的血液顺着手臂从蛟吻的扶手上滴落,脊背处只草草包扎了条绫布。
老太监哪有心情再仔细询问,赶紧命人叫了太医,太医只说伤得厉害,却早已分不清旧伤的痕迹。最后简单问了几句,等听到太子的答复,又是一惊,便片刻不敢耽误地回宫复命了。
之后,殿前问罪,各自发落,太子被废,永安禁足,一番惊涛骇浪极速掀起,又极速落幕。
再之后,当一切政治上、党派上的易变都褪去了新鲜的刺鼻气味,一件宫闱秘闻却在宫人们间悄悄芬芳开来。
古来深宫最叫人乐此不疲、口耳相传的,便是红叶情事。即便幽居如娄夙这般,也有宫女不小心把这个故事传入了重华宫里。娄夙是知道太子为她顶了所有罪名的,也知道他随便诹了个瞎话,遮掩了身上的旧伤。
可她不知道这瞎话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瞎话传过来变成的故事,竟然这么美——
说到前东宫太子子元,在夜宴之上对永安公主生了爱慕之心,于是借着酒兴背公主回宫。踌躇之下,又不舍离去,却不敢惊扰美人,就在公主房门前醉了整宿。到次日清晨,公主打开房门,只见太子压着门框正熟睡,背上分明被一只铜狮门环压出个血印子!公主一时花颜失色,太子窘迫,只好倾诉衷肠,谁知公主更加惊忧。酒醒之后,想到与公主的兄妹之名,悲伤难耐,为不连累公主,当下提起佩剑,生生剜去了背上的罪证。
清冷的宫殿中,娄夙倚靠着美人榻,遥望宫墙外开得正好的红杏,呲了一句,“好一个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的故事。”说完,又不禁笑了出声。耳边不知为何又响起那日大殿之上君王的话——
“太子他说,因你而伤,他是愿意的。”
很美的故事,却并不真实。却仍叫她有一丝动容。
至少这句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