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走后,晓白默默地打量他。他似乎瘦了,加上个子高,套在衬衫西裤里骨头都很分明。从前他很英俊,话不多可是儒雅,容易亲近。如今他坐在她面前,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却显得远,脸上烙下岁月沧桑的痕迹,她看得心中一阵难过。
他长她们几岁,初见时已经研一,毕业后去了德国深造。晓白不知该说什么,挣扎了半天,才道:“那个,成学长,你的信……收到了。”
他微微笑了笑:“别叫我成学长了,叫我成永泽吧。”
晓白想起从前,陶溪最没大没小,追在他身后成永泽成永泽地叫,他也不怪责,别人听了,尽误会陶溪是他女朋友,陶溪便笑弯了眼,说我就是他女朋友呀。
“……我听说,陶溪去了上海?”
晓白点点头:“对,她在那里找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我们很久没联系了,”成永泽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我也不敢贸然去找她。”
但你今天既然来找我,足以说明你关心她在乎她,放不下她;可是她已决意重新开始了。晓白不知该不该对他说实话,正巧咖啡上来,便一直搅着不作声。
“我只想听一句实话,”成永泽忽然说,“我和陶溪,还有没有可能?”
晓白的手停住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她在离开学校前,做了一件什么事吗?”
她喝了一口咖啡,苦得眉头紧锁。“她深更半夜一个人去了孙毓学姐出事的那条路,说是要纪念她。那时我才晓得,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有多么深。”
成永泽非常震惊:“什么?”
“是的,”晓白苦笑,“这些年,多少辛苦她都埋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讲。”
“胡闹!孙毓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就算是有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晓白摇了摇头:“你们俩谁都不要这样大包大揽!孙毓学姐的死是一场意外,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终其一生都不愿看到的意外!但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陶溪和我都才大三,后来你又出了国,她受了巨大的打击,却没有人可以依靠。”
她注视着他:“其实当时,你也是因为无法面对,才急着出国的吧!”
成永泽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有种种神情一闪而过,最终失笑:“其实,我和陶溪,就是这样错过的吧。”
晓白无言。的确,如果当年成永泽可以坚定一点,推迟出国的行程,陪着陶溪,给她信心,如今,他们也不会是这般结局。
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每一个做出的选择都是既成事实,造成的结果只有咬牙接受。成永泽的眼里似乎有什么破碎了,或许是希冀,或许是别的什么。他站起身:“不耽误你工作了,我走了。”
晓白也站了起来:“你打算去找陶溪吗?”
“本来我还在犹豫,可是你跟我说了这些后,我觉得必须去。”他抬起眼眸,“至少,我要解开孙毓的那个结。”
“成学长,她……”
“你放心,我不会强迫她和我在一起,有些东西,也许失去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送走了成永泽,晓白一下午都不在状态,仿佛真的病了,做什么都没有力气。到了下班时间,袁主管看她恹恹的,关照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
她拖着脚步走在街上,耳边回荡着成永泽的话,有些东西,也许失去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她明白他为什么回国,就是为找回陶溪。他明知不可能,却仍然迈出了那一步。
多年的等待和煎熬,已把昔日那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蹉跎成了这个样子,恐怕惟有他求之不得的爱情才能将他拯救。可是这次,他能成功吗?
她于心不安,反复回想,又觉得那些话非说不可。
晚高峰期间,公交车极其难等,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已是塞得满满当当。她靠着站牌,没注意一辆轿车开到了面前,直到对方摁了两声喇叭,才收回心神,一看是卓斯。
她下意识地就要转过脸去,他却放下了车窗,命令:“上车。”
川流不息的马路上车多人多,她再磨蹭,旁边的人估计要破口大骂,只好上了车。车窗一合上,便与外面的喧哗隔绝开了,他又命令:“系上安全带。”
与他相处令她紧张,也没勇气主动开口,便听他道:“今天为什么没去开会?”
这口气,像是她领导,她不知哪里上来一股倔脾气,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是管你,”他讥讽道,“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我说的是工作。”
“工作怎么了?”费奥娜机灵,不会得罪了他吧?
“你们的企划书写得太差,那个女孩子还吹得眉飞色舞,若不是当着赵经理的面,我立刻打回去。”
一个急刹车,晓白往前震了一震:“我们花了一个星期的工夫,每天加班加点,一有时间就开会商量,怎么差了?”
“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效果却不行,事倍功半,”卓斯不留分毫情面,“就说预算,都是按去年的来,去年和今年情况不同,用去年的滥竽充数,有什么意义?”
“这是行业惯例啊,”晓白喊冤,“再说不参考去年的,还能怎么办?”
卓斯瞥了她一眼:“你以为大学时办个活动过家家,去年今年数额上不过几十块的出入?每年行情差距很大,我们这个又是新产品新项目,估算错了可能差到几百几千万。我问你,你们公司的项目部没有预算小组吗?预算小组那里没有这个规划中的新项目的资料吗?”
不等晓白回答,他便斥道:“还当自己是大三的学生,这样胡来?”
晓白心中委屈,“穹宇”项目部的预算小组就是一个空壳,财务部那些人欺负新人,拖泥带水不肯好好配合,用去年的也是无奈之举。她没想到他会专门为了这些事跑来兴师问罪,然而那些前后原委,她却一句也不能说。
她实在忍不住,大声道:“大三时我胡来,你完全可以辞退我,原本就是廉价劳动力。”
车内寂静了几秒,之后卓斯方道:“欧晓白,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他声音沉沉,叫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绪。晓白的头脑本就是一片混沌,他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她无从作答。余光里,他的脸轮廓分明,而她离他这么近。曾经有一刻,她真以为他们是这么近,好像伸出手来,就能感受到温度。
有些东西,也许失去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她垂下头,觉得喉咙里有一丝涩:“今天回去我就和同事联系,尽快把企划书改好。”
“你的同事还在我们那里,”卓斯拨动方向盘,转了个弯,“你不在,她一个人顶了两个人的工作,晚一点你再给她打电话吧。”
然后又陷入沉默。晓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无名指指节上有一个疤,是幼年削苹果刮掉一块肉遗留下的。惨的是后来还被门夹了,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这根手指不保了。
……他说,跟了我几个月了,怎么还是这样蠢?
她举着红肿的手指,嘶嘶抽气,还不都怪你!
怪我?他闲闲地瞪来一眼,我说什么了,你这么激动?哦,说到你前男友,是不是?
你还说!
我不说,但你也不要想着回到他身边了。卓斯撂下这句话,便扬声道:“医生!我们都等了好久了,人呢?!”
他送她回家,车开到小区门口,她说:“就在这儿吧。”
他没有拒绝,换了档,缓缓停下。
“卓斯,”她打算跟他打开天窗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项目的事我会配合进行,但是你们公司,我就不去了。”
“你这么介意和我见面?”他似笑非笑,望着她。
她鼓足了勇气:“上次的事,还有上上次的事,我希望不要再发生了。你已经快结婚了,我们再见面,没有任何好处。”
他久久没有说话,眼睛也转开了。晓白想意思应该表达清楚了,他这么聪明,不需要把话说尽。
于是她推开车门,刚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便感到一只手被他拉住了。她觉得自己哆嗦了一下,异样的震颤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
“晓白,我就问你一句。”他说,“假如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否依然会选择祁枫?”
每次和他在一起,她仿佛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风吹过来,鼻根眼眶一阵阵酸。她终于松开了手,然后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回头看他。
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看着她,眼神一分一分暗下去,冷下去。
晓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车轮摩擦地面,逐渐消失不闻,才慢慢地停下脚步。夏日里湿闷,那一刻,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晓白晚饭吃得漫不经心,父母询问,她说工作没做完,有些烦恼。可洗完澡坐到电脑前,长长的企划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记得实习时,每日要帮卓斯整理许多许多的材料,而他自己看的只多不少。有的文件发送过来,下午甚至几小时后开会就要用,等不及她修订完他再过目,他就出来一起看。他的时间宝贵,往往是张开手臂支在她两侧,站在她身后,快速浏览。他个子高,虽然她极力地抬起电脑屏幕,他仍要俯下身子,她整个人便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可是她从不觉得压迫,她只觉得安心。因为她知道他的能力,绝不会允许文件出错。
起初,她的确对做他的秘书有些抵触。在她的想象里,秘书就是做些枯燥呆板的文字工作,再不就是帮老板跑腿,拿盒饭泡咖啡。卓斯也确实是个怪人,各种要求刁钻得令她绝望。但是他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一个泡咖啡改稿子的秘书,他照样把她带进高层会议,照样带她四处奔波,有时甚至自己不出面,让她一个人去应付那些难搞的客户。
对此,他的解释是懒懒啜一口咖啡,眼皮都不抬:我忙得很,没时间。
她其实有点感动,心知他是在考验她历练她。
芷欣听说,颇惊讶,说她做他的全职秘书时,他很少说话,她勤勤恳恳做好本职工作,他也很少骂她。
大概晓白是真的很笨,动不动卓斯就冷嘲热讽,或者是他年岁渐长,日益刻薄了。
又或者是……晓白没再想下去,因为费奥娜在qq上敲她。
晓白接收了文档,确实改动很多,想到卓斯将其批得一无是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与费奥娜提到预算的事,后者发来三个流泪的表情,道:“对方的预算的确做得比我们好,每一项都和去年有比对,并且在旁边列出可能增加或者减少的原因。”
晓白暗自叹了口气:“辛苦你了,咱们加油吧!”
过了一会儿,费奥娜写道:“晓白,你是不是认识‘凌昌’的那个卓总?今天他走之前还问起你,我说你生病了。”
原来他知道。她有些无言,犹豫了好久才发过去:“嗯……不算认识,以前我在‘凌昌’实习过,他可能看我脸熟。”
“不仅如此吧,他直接就叫出了你的名字,赵经理也吓了一跳呢。”
晓白脑袋“嗡”的一声,舔了舔唇:“……这样啊。”
她能说什么呢?和卓斯的关系,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她倒宁愿他不关注她,便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四年了,她宁愿他已经忘记她。
他的问题她回答不了,不仅因为她从不去想如果,更因为她其实别无选择。她一直没有告诉他,也许永远不会告诉他,当初重新和祁枫在一起,是因为在那样的情形下,她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
不是想不想,不是愿不愿,只是没有办法。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脸,对谁都是冷若冰霜,愈发捉摸不透。可当他抓住她的手,那一点点温存,仿佛却是四年前的余温。
真实得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