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在一片新建的艺术园区内,下车后还要走一段。他们一路说笑,晓白向祁枫形容面试她的那个HR:“……好恐怖你知道吗!就这么瞪着你,死瞪!”
他原本在笑,可是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僵住了。她疑惑,一扭头,才看见画廊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别克车,一个男人正从画廊里走出来,准备上车。
男人几乎同时发觉了他们,停下了脚步,笑了笑。
“祁枫,祁枫!”眼看着祁枫脸色发青,立时就要冲上去,晓白拦住他,“别这样!”
那男人悠哉地靠在车门边,扬声道:“怎么,看到我这么不开心吗?”
涵夕知道这人不是省油的灯,然而她全副心神都放在祁枫身上,无暇搭话。祁枫终于冷静下来,不再往前走,两人就这么相互对峙着。
“我听说你跟这家画廊签了约,”那人自顾自道,“我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放心,我打过招呼了,他们不敢亏待你。”
“祁,桦,”祁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到底想怎么样?”
祁桦是祁枫同父异母的哥哥,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两人有着共同的一半基因,却长得一点不像,性格也大相径庭。祁桦现在经营着祁家的家族企业“博木”家电,在商场上精明强悍。应该说,祁桦城府之深,晓白二十余年见所未见,惟有卓斯可以与之勉强比肩。
祁桦皮肤白净,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看上去非常斯文。他听了祁枫的问话,推了推眼镜:“哥哥帮弟弟,理所应当。何况‘博木’这两年有意涉足文化产业,我这么做,也是老爸的意思。”
“你少来这套,”祁枫冷笑,“拿爸当挡箭牌,你还不配。”
“你以为自己就有资格谈爸?”祁桦犹自带着笑,不动声色。“这几年你一次家也没回过,你管过爸吗?”
祁枫攥紧了拳:“我们这个家走到今天这地步,全是你逼的,你休想撇得一干二净。”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旧事重提,是懦弱的表现。”祁桦语带蔑视,站直身体,掸掸衣服上的灰。“公司还有很多事,我先走了。”
晓白挽着祁枫的手臂,沉默着。祁桦今天来,显然是有意为之。
“……做出那种事,还来演兄友弟恭的戏码。”
祁枫转向晓白,眼底布满悲哀:“我离开家,不愿回去,就是不想再被他当做矛头,针对二十年。”
“像你们这样的重组家庭,完全没有矛盾是很难的,”晓白宽慰道。“我懂你的为难,但是为了你爸妈,尤其是……你妈妈,你也应该回去看看。”
“我妈虽然不是祁桦的亲妈,但她家世大,他到底还不敢对她怎么样。”祁枫的神色略微缓和,“我们进去吧,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人浪费时间。”
祁桦当然不是“无聊”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精心策划,为了一己私利。晓白对他极为鄙视,但毕竟不熟,加上他老谋深算,她绝不是他的对手,因而对他一再隐忍。如今,祁桦独霸“博木”,把祁枫挤了出去,几年来对祁枫不闻不问,却仍不忘在这个节骨眼上故意刺激祁枫,这个大哥,他算是做到位了。
祁桦的出现,彻底破坏了祁枫的兴致,而画廊老板好奇的追问,更让祁枫不胜其烦。临走前,晓白注意到一张画,挂在楼梯的转角处,拉了拉祁枫:“这画,怎么能大张旗鼓地挂在这儿?”
祁枫正欲答话,画廊老板插了进来:“这画上的人,原来就是姑娘你呀?”
晓白不好意思:“……嗯。”
“能找到祁枫这么个男朋友,时不时为你画上两张肖像,真幸福哦!”
“啊,我们,我们不是……”
“老板,今天谢谢你了,”晓白为难之际,祁枫解救了她,“下周我会按时交画,你放心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那位先生有没有给你钱?有的话,麻烦你还给他。”
老板神情一变,不免有些闪躲,无奈祁枫坚持,只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他,他只说支持画廊的生意,这钱,这钱我也实在不好还啊。”
晓白亦道:“祁桦那个样子你也知道,你让老板怎么还他?”
“好,那我来还。”祁枫把钱装进包里,叮嘱老板:“以后再见到那个人,不要让他进门,也不要听他胡扯,这是我的底线。”
他转过脸对着晓白,轻声说:“这钱,真让我恶心。”
“……白白,你已经去上班了?”
晓白在茶水间里接咖啡,压低了声音:“是啊,今天第一天。”
“你这日子过得,啧啧,”陶溪明显在幸灾乐祸,“忒苦逼了。”
晓白没好气:“你不就比我晚一个星期上班吗,还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就乐吧。”
“要我说,你也别傻不拉几的,********就想着工作。”陶溪说,“物色帅哥才是正经事。”
“我呸,”晓白脸一红,“你是太寂寞了还是太闲了?”
陶溪倒是一本正经:“咱们都老大不小的了,咱爸妈在这个年纪可都结婚了,可不能熬成黄脸婆了再来着急啊。”
“我现在烦着呢,”有了卓斯珠玉在前,晓白现在对异性通通敬而远之。“要不,你先找一个,给我做个榜样?”
“我发现你这人真没劲……”
晓白正笑,忽听背后有人叫:“欧晓白!”
“在!”晓白浑身一激灵,赶忙关了咖啡机,回头一瞧是袁主管:“晓白啊,赵经理马上要去‘凌昌’谈新季度的合作案,让你们几个新来的都跟上。”
晓白一听“凌昌”就头大:“啊?”
“啊什么啊,‘凌昌’下季度要出一款全新智能洗衣机,我们打算跟他们合作,推出专供‘凌昌’新洗衣机的洗衣液和柔顺剂。”这么拗口的一句话,袁主管却说得极为顺溜。“快,时间不等人。”
尽管不情愿,晓白却无法推辞。与她同时进公司的费奥娜也一道去,费奥娜是英文名,平时在公司,大家常常是中、英文名混用。
路上晓白心中忐忑,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费奥娜以为她初次拜访客户紧张,好一番安慰,殊不知她是怕见到卓斯。
对于晓白,“凌昌”是老地方,熟门熟路,两家见面的会议室她就不知去过几次,还要佯装从未来过,几分钟下来便累得不行。“凌昌”是由项目部的陆经理负责接待,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费奥娜看了,就差眼冒桃心。两方人员一一握手、就坐,陆经理打开了投影仪,说:“那我们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开了,卓斯领头,后面跟着康芷欣,走了进来。晓白险些背过气去,幸好她坐在角落里,暗处,不甚突出,她又拿文件夹遮住了半个脸。
“卓总,您怎么来了?”陆经理起身,为卓斯拉开椅子。
卓斯走到只和晓白隔了三个座位的赵经理旁边,伸出手:“是‘穹宇’的赵经理吗?你好,我姓卓,卓斯。”
“今天只是谈项目的启动和初步构想,怎么好劳烦卓总经理呢?”商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消息便迅速传开,这对赵经理而言,已是轻车熟路。
“下个季度计划推出的智能洗衣机是我们今年产销的重中之重,”卓斯回到自己的座位边,“它的市场如何,无法预测。贵公司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与我们合作,我们自然也要表示出诚意。而且,正如你所说,这个项目尚处起步阶段,能否搭好框架,是我们今后合作的基础。”
这话说得好听,还顺道捧了一捧对方,实际就是不放心“穹宇”和这个项目,才特意过来监视,老谋深算啊老谋深算。
费奥娜附耳晓白道:“这‘凌昌’的总经理就是不一样,气质超好。”
晓白敷衍地笑。
会议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都十二点多了,然而晓白丝毫不觉得饿。整场会议期间,她强迫自己的目光在幻灯片和笔记本之间来回,久而久之,脖子发僵,几乎麻木。所幸卓斯话不多,大部分时间是陆经理和赵经理在讲。等到幻灯片放完,出现了大大的“UniversalCleaning”的logo,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这个项目的设想很好,”卓斯沉吟片刻,说道。“‘UniversalCleaning’在欧洲市场是老牌子,引进中国后,‘穹宇’依然很受欢迎。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拿出具体的企划案?”
赵经理摇头:“还没有,一切都是刚开始,从‘穹宇’的角度,我们也是比较谨慎的。”
卓斯道:“谨慎是好事。陆世轩,你们这里呢?”
陆经理与几位同事面面相觑,然后咳了一声:“我们也还……没来得及。”
“站在‘凌昌’的立场上,我觉得这个项目前景很好,可以做。但是我们下个季度推出新产品势在必行,时机已经很成熟,假如这个项目要做,就要加紧。这样吧,陆经理,你们这两天做一份详尽的企划,赵经理你们要是方便的话,也可以根据今天介绍和讨论的结果,拿一份企划出来,我们尽快碰面,商定合作的细节。”卓斯向来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陆经理颔首:“好的,我们即刻就办。卓总,这次刚招进来几位新同事,学历都很高,不如这次的企划书就交给他们?”
“当然可以,这是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卓斯若有所思,转向赵经理,“赵经理是不是也考虑一下?”
赵经理满面堆笑,说完全可以,这不今天就带来两位“新兵”,晓白和费奥娜只得点头称是。
让晓白心烦的实在不是要写企划案这件事,而是参与进这个项目,她就难免要见卓斯。有了前几次的经历,眼下她是真的不想再见他,或跟他有任何接触了。她苦着脸从洗手间出来,正擦着手,听见近旁茶水间里,卓斯和康芷欣在说话。尽管他们声音不高,却不时有一两句飘进耳里。康芷欣说什么太强人所难,卓斯则说要是连个企划书都写不好,白念了三年研究生。
晓白默然,在原地站了半天,结果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卓斯并不惊讶,眉毛都没有抬一抬,反倒是维护晓白的芷欣有些尴尬:“什么时候来的?”
“……企划书的事情,我会尽力。”说完这句,晓白喘了一口气,调头走开了。
她不是第一次被他为难,只是那一刻站在他面前,着实难堪。
“欧晓白,这是项目部的企划书,写得太烂,你改一改,要改到我能看了再交给我——明天中午12点之前。”他把一个巨大的文件包发到她邮箱,皮笑肉不笑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看了时间,抗议:“都快下班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看完!”何况,谁知道你能不能看?!
“加班,不嫌麻烦的话带回家看,明天上午继续,”卓斯啜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都冷透了,去重泡一杯。”
估计是她的眼神太过委屈,他忽然把咖啡杯拿了起来:“我去吧,省得你又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N大商院大三的学生,履历那么漂亮,这点小事都做不成?白念了三年书。放心,这班不是你一个人加。”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十点多,而他竟也一直没走。数次她偷偷瞄他,他头也不抬,埋首于成堆的书本、文件和材料中。终于她困得眼皮打架,咬牙把最后一份修订完,打算明天一早过来校对。她去和他告别:“卓总,我先走了。”
他望望窗外夜色,又望了望她:“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啊?她几乎立刻清醒了:“不,不用了吧。”
“这么晚,司机都被我遣走了,反正也要自己开车,”他关了灯,穿上外套,“不差这一会儿,我的工作时间比你想象得长。”
她鼓了腮帮,心想你习以为常,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却要被你奴役至此。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卓斯挑起眉毛:“怎么?不服气?”
“没有,没有,”晓白心虚地笑,“那就麻烦您了,卓总。”
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居然在车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出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卓斯冷冰冰的脸。
费奥娜夸张地张开五指,在晓白眼前晃来晃去:“晓白,发什么呆呢?”
晓白的英文名是Laura,费奥娜发不出卷舌音,私底下就叫她的中文名字。晓白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走啦,赵经理的车都在前面等了半天了。”
当她最后望向车窗外,三楼那扇熟悉的窗口,却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晓白恍然,他那天原来是在收拾办公室,升了职,自然要换办公室的。
一切好像没变,其实一切早已不同。
她不禁失笑。
晓白和费奥娜为了新项目的企划,忙得废寝忘食,几天后两人皆是眼袋低垂面色黑黄,仍强打起精神做着最后的审校核对工作。费奥娜抱怨,她们写的这份东西肯定是过不了的,既然后面还要大改,现在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晓白说这就跟写论文是一样一样的,不管你怎么费劲,发回来时必定是万里江山一片红,但作业总是要完成的。
还好赵经理最近手头项目特别多,忙不过来,也不总是********盯着她们,她们好歹有时间喘息。
待企划书写完了,赵经理过了目批示了意见,她们再拿回去修改,一个多星期已经过去。“凌昌”的员工效率比她们高,每天好几通电话催促,总算是敲定了碰面的时间。晓白不想再见到卓斯,便假托不舒服,央费奥娜一个人去了。
中午吃完饭,前台打电话来说有人找她,她心脏突地一跳,看看时间,那边的会才刚刚开始,便问是谁。前台说是一位姓成的先生,自称从德国回来。
晓白急忙说,让他等等。
她只是普通员工,没有权利使用会议室或者是其他的私人会客室,只能出去和他见面。第一眼看见他,他眉毛耷拉着,脸上的笑也很勉强,精神很不大好,料想是刚下了飞机就赶过来。
她领他坐进公司对面的一家咖啡厅,下午没人,空空荡荡,老板的猫无精打采地趴在窗台上。晓白点了喝的,问他:“成学长喝什么?”
“温水就好。”他这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轻轻摸了摸那猫的头。
“那就来一杯温的柠檬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