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娜的母亲得了肺炎,住院困难,晓白便找了陶溪的表姐,一位呼吸科住院医生,折腾了好半天才住进去。
晓白与邹云很早就相识,后者同样是N大毕业,如今一袭白大褂飘飘,浑身的高冷范儿。办好了住院手续,晓白揉着酸痛的腿肚子叫苦连天,邹云便陪她在护士站外坐着,还拿了橙汁给她。
说到成永泽的事,邹云蹙眉:“你把我妹的地址告诉他了?”
“当然没有,”晓白急忙澄清,“就算我倍感心疼,毕竟陶溪是我的闺蜜,我得对她负责。”
“你最好没有,”邹云瞪她一眼。“要不然,按我妹的脾气,肯定要跟你绝交。”
晓白撇嘴:“切,她表面工夫做得足,内心里几时忘记过成学长?”
“成永泽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只会令她想起孙毓的死。”邹云拨了拨胸前的听诊器,“他们是不可能的。”
大三升大四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如今想想,还止不住地后怕。
邹云叹了口气:“我妹责怪自己,觉得自己就是太喜欢成永泽,太放不下他,才会在明明知道孙毓跟他有约的情况下,非要把他留下,留在自己身边。”
那天晚上的情形,晓白至今历历在目,而成永泽接到那通电话时的表情,她永远也忘不掉。
然而她不能允许陶溪和成永泽把责任揽到他们自己身上。“孙毓离开了三年,虽然她和成学长没有正式分手,但是那种不闻不问的态度难道不能说明一切吗?她凭什么要求成学长等她?凭什么成学长就不能碰到更好的、更适合他的,也更爱他的人?”
“就算她再任性,再坏,她也已经用生命付出了代价,”邹云说,“你看这来来往往,都是生命啊。谁能敌得过生命呢?”
晓白哽住。面前这些面孔陌生然而同样焦急的人,相互搀扶相互安慰,为的不就是挽救生命吗?在失去生命的恐惧前,其他的仿佛都是云淡风轻。
而逝去的孙毓就这样,在陶溪和成永泽之间划了一道银河。
正欲收回目光,晓白却忽然瞥见一个身影,顿时震动,扯了扯邹云的袖子:“看那边,那是不是……”
“祁桦?”邹云低声惊呼。
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祁桦,幸好他在远处,中间又有护士站作为屏障。但绝错不了,西装革履,金丝边眼镜,微微的鹰钩鼻,都是他的典型特征。他在病房外和护士交涉了一会,便折回病房,从里面推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男生,之所以称为男生,是因为眉眼间的青涩。那男生几乎骨瘦如柴,脸颊下陷,一张毯子从肩膀一直盖到脚面。他微仰起头,祁桦俯下身去听他说话,这样的细致温柔,从未见过。
晓白几乎是惊悚的:“原来祁桦是基佬?这男生成年没啊?放在古代不就是那个禁什么……”
“少在那yy,”邹云翻了个白眼,“他没必要和一个病成这样的人搞基吧?”
还是邹云聪明,虽然那边的病房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却能趁人不备翻看病历资料。
“病人叫丛野,十七岁,病历上写是第一中学的学生,亲属这一栏填的是祁桦。”邹云快速浏览着,“是先天性心脏病,半年前发病住进了vip,上个星期因为支气管炎引发心肺功能衰竭,转入呼吸科,现在应该是好转了。”
“病得这么严重?”晓白咋舌。
邹云皱了皱眉:“这只是他在呼吸科的病历,假如他一直是在我们院治疗的,应该会有更为详细的病理记录,不过今天我是拿不到了,有机会帮你查查。”
“丛野?”
第一中学的看门大爷眉头紧锁,苦苦思索了半天,吐出两个字:“不记得了。”
晓白和祁枫顶着大太阳,无奈地对视一眼。学校早就放假了,只留下一个看门老大爷,自然是一无所获。
祁枫在校门口的小店买珍珠奶茶给晓白,晓白默默啜着,半晌才道:“会不会这个丛野,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不可能,”祁枫斩钉截铁,“我活这么大,没见过祁桦照顾谁,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你问过你爸妈了吗?”没准他们会有线索。
祁枫摇头,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我爸出差了,我妈一接我电话就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没法问。”
晓白暗暗叹气:“你还没回家?”
“回了家我就走不了了,”祁枫说,“但是我实在不想天天看到祁桦。”
咬了咬牙,晓白终于说:“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就让它过去吧。”
祁枫霍地看向她,好像射来两道激烈的光,她赶紧低下头吞了一大口奶茶。她坐在花坛边上,他走近,她看到他的脚尖,几乎碰上自己的。
“它过去不了。”他沉声道。
晓白的声音低低的:“我们已经分开了,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祁枫,我只是不希望你始终背着那么大的压力。”
忽然,眼前一片光亮,是他移开了,在她身边坐下。“你知道,我从不想和你分开。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后来,或者是现在。”
有个问题她埋在心里很久,此刻仿佛便能脱口而出。既然你不想,那么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她迟疑着,最终还是放弃了。正如她自己所说,事情已经过去,他们已经分开,不用什么都问出个所以然。
于是她岔开了话题:“你爸妈结婚的时候,祁桦几岁?”
“五岁吧,”祁枫沉吟一下,“我妈一结婚就怀了我,所以我比他小六岁。”
“小小年纪就与亲生母亲分离,他也不容易。”晓白劝道,“你们毕竟是兄弟,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同一片屋檐下,有什么不能……”
“兄弟。”祁枫突然喃喃,“兄弟。”
他猛地起身,拉住晓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祁枫带她去的地方是一片老住宅区,楼龄起码在二十年以上,都是四五层楼房,外表破败不堪。令人惊异的是,在这么一个偌大的现代城市里居然还存在着这样的地方,而且尚有来来往往密集的人口。从大路拐进小路,还算能走,等从小路拐进小区,几乎没有下脚之处。地上坑坑洼洼,路两边堆放着杂物,连绝迹已久的三轮车和马自达都重出江湖,披着满是灰的帆布斜倚在一旁。尽管晓白小心避让,还是与一位愁容满面的大妈相撞,只好赔笑。
“祁枫,这是哪里啊?”
“说实话,我就初中时来过这一次,我也不能确定找得对不对,”祁枫的话听起来很欠扁,“姑且相信我的直觉吧。”
又走了一段,他们来到一幢居民楼前。楼门口两侧都种着白玉兰,芬芳扑鼻,树下几位老人正摇着蒲扇闲聊,看到两个陌生人,不觉收了蒲扇,添了几分戒备。
祁枫问一位打着毛线的大妈,这楼里是否住着一户姓蔡的人家,大妈摇头。再问打蒲扇的老人,都一问三不知。
祁枫苦了脸:“对不起啊晓白,看来是我记错了。”
“你在找谁?谁姓蔡?”晓白好奇,跋涉了这么久,问他却总是卖关子。
“就是……”
“你找的是不是蔡颖年?”冷不丁地,一个声音说道。原来在树的阴影下,最靠近树干的阴凉处,还坐着一位老人,头发都掉光了,隐在暗里,不仔细看还真发觉不了。
祁枫眼睛一亮:“您认识她?”
“这楼里就她一个人姓蔡,”老人续道,“不过早就搬走了。”
“搬去哪儿了?”
大概是祁枫的急切引起了怀疑,老人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们是谁?找她做什么?”
祁枫面露尴尬,临时编了一套谎话:“我,我们是她的朋友,很久没见,就想见见她。”
晓白暗叫不妙,果然,老人冷笑:“这话糊弄谁呢?你们是记者吧?”
不待晓白和祁枫有什么反应,他便斥道:“你们这些记者,就看不得别人一点好,缺德。”
打毛衣的大妈出来打圆场:“好了,人家什么都没说,你瞎嚷嚷什么?你瞧,他们俩空手来的,怎么能是记者?”
“现在记者的手段可高明,”老人哼了一声,“指不定裤袋里藏几个录音笔呢。”
大妈亦有些犹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啊?小蔡早几年就不住这儿了,她和她老公闹离婚,这房子是她老公的,后来也卖了还赌债了。”
晓白斟酌一下,道:“我们认识丛野,在医院……”
“你们认识小野啊?”大妈恍然,“是小野的老师吧?上个月也有老师来过,也是找不到地址,说学校档案上填的就是这里。小野身体不好,跟他妈妈一道搬走了的。”
说完仿佛又后悔:“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不知道的。”
“那——”晓白刚想追问,瞥见祁枫脸色,吓了一跳,背过身拽他袖子:“你怎么了?”
祁枫的脸一半在光下,一半没于阴影里,唇抿得紧紧,颊上肌肉也绷着,光影交错,几乎有些许扭曲。
“蔡颖年,”他过了良久才开口,声音低哑,难辨情绪,“是祁桦的母亲。”
那天从蔡颖年的旧居返回的路上,祁枫一言不发,之后的几日,晓白怎么打他的电话都不接。若不是新项目一触即发,她早就翘班去找他了。祁枫一向是个死心眼,爱钻牛角尖,况且与祁桦的矛盾非一日之寒,她担心他想不开。
同样是祁桦的弟弟,一个处处被他暗箭中伤,毫无兄弟情义可言,另一个却得到他躬亲照顾,无微不至——这电视剧一般的情节,当真呈现在眼前,着实令晓白哑口。
祁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了多少秘密?晓白想着这些,难免走神,会议结束后还愣在原地,慢吞吞收拾着,袁主管拍了一下她的肩:“喂,亲爱的劳拉,想什么呢?”
晓白惊醒:“没,没什么。”
“刚才的会上就看你心不在焉的,”袁主管一针见血,“这样可不行啊。我们和‘凌昌’的合作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最快的话下个星期就能出试用装,你不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这一次的合作案,双方都十分重视,“凌昌”为了缩短市场衔接的时差,将预定的智能洗衣机发布时间推迟了三天,饶是如此,“穹宇”的研发部已连轴转了将近半个月。上头得了消息,责怪赵经理拖拉,效率低下,赵经理挨了骂,自然把气顺着撒,弄得人心惶惶。
晓白低眉顺目:“是,袁主管。”
“这单拿下了,好处大大的有。”袁主管话间狡黠地笑,晓白忍俊不禁:“这话都说了几遍了?”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袁主管和她们素来打成一片,没有太多拘束,“好处绝对有,肯定有,大大的……”
嘭地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吓了袁主管和晓白好大一跳。随后,一个身影风一般地闪了进来,呼天抢地的:“欧晓白!好哇!原来你躲在这儿呢!”
晓白给晃得晕了,良久方认出来:“陶溪?”
可不是陶溪么!马尾辫,柳叶眉,潋滟红唇,加上那副分外熟悉的要掐死人的表情,晓白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哼,我还想问你,成永泽怎么来了?是不是你告的密?”
“不是我!”晓白迅速捍卫自己的清白,余光中见袁主管站在一边不明就里,头皮一麻,抓住陶溪就往外走:“我们出去说,出去说。”
岂料陶溪来了劲:“外面那么多人,出去说什么?你这么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以为万无一失了?”
天,她都在胡扯什么,晓白拼命使眼色:“这里是会议室,不方便说话,旁边那个是我主管,你别闹了。”
陶溪一瞪眼,直接对袁主管下命令:“你,出去!”
袁主管从震惊中恢复,唇边笼上一抹玩味的笑意:“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叫我出去?”
“我管你是哪儿……”
晓白终于抓住时机,一手捂住陶溪的嘴,一手扭住她的背,把她拖了出去,一面徒劳地向袁主管道歉。
两人就这么别扭着上了街,晓白放开陶溪,陶溪怒道:“你冲他道什么歉?你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晓白一个头两个大:“陶溪,你别得寸进尺!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讲,实在不行去我家也可以,你跑来我公司闹什么呀!”
陶溪的手指几乎戳到晓白胸口:“你说,成永泽是怎么回事?前两天我中午吃完饭上楼,电梯门一开他就杵在那儿,我的妈,吓都吓死了。”
晓白举起双手:“我发誓,不是我。他的确来找过我,但我什么都没有透露。”
“你的意思是,”陶溪危险地眯起眼,“他长了千里眼?”
“他本来就很神通广大,再说你毕竟是个人,再怎么藏也会留下痕迹,他只要去辅导员那一问,不就解决了?”
陶溪听出道理,便鼓着腮帮不做声。晓白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不生气了吧?作为你的好姐妹,我是不会出卖你的。”
“怎么不生气?!”陶溪眼圈有些发红,“看见他我就生气!”
晓白叹道:“他瘦了很多。”
“他明知我们是不可能的。”陶溪口气恶劣,但是晓白发现,她故意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他说要去找你,我没有阻止,如果当真令你这么烦恼,我道歉。”晓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然而这两个人的初衷都是好的,她无法拒绝。“他说要跟你把孙毓的事说清楚。”
见陶溪不答,她捏了捏眉心:“凭良心讲,成学长对你很好,真心实意,你至今也放不下他,何苦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世的人,耽误一桩好好的缘分呢?”
“只要我们俩相对一天,孙毓学姐就会横在我们中间一天,”阴云掠过,阳光直射,陶溪额上冒出薄薄一层汗。“有些事,再多的解释和补救都无济于事。”
晓白知道,她终究是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