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聚餐定在毕业典礼当天晚上,晓白和陶溪换下学士服,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去。早上,她们在学校里一些鲜少去的角落补拍合照,被咬了满腿的包。好在晚上气氛热烈,推杯换盏间,倒能暂时忘记那些痛痒。
他们这个专业算是商学院里的冷门,因而一个班人并不太多,大包间里摆两张桌子,挤一挤也就坐下了。晓白坐在女生桌,然而是和男生桌相切的位置,背后便是祁枫。
这种时候,自然是要翻旧账的,大家又多是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同学,清楚彼此底细,翻起来更是不亦乐乎。马大师站起来,大手一挥:“玩游戏玩游戏!输了的罚真心话大冒险!”
这分明是有针对性的,晓白自从大一和祁枫在一起就不知被挤兑了多少次,这会儿当真是没什么热情。果然第一局,祁枫输了,众人撺掇他和晓白喝交杯酒,说是七年了,要把握住最后一次机会。
祁枫皱眉:“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马大师满不在乎,“是你自己选的大冒险,输不起啊?”
“那我选真心话。”
“不能反悔!不能反悔!”女生尖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出,这女生是马大师同乡,考研来的,据说暗恋马大师。
晓白眼见着不妙,再这样下去,她和祁枫都难堪。于是斟了半杯啤酒,主动站起来:“我跟祁枫毕竟不是男女朋友,在场的若是有人偷偷喜欢祁枫,不是办了坏事了?这样吧,我不能喝酒大家也是知道的,我自罚半杯,就算过了。”
祁枫也站起来,拦她:“不能喝酒就别喝了。”
晓白赶紧使眼色,我都这么说了,你就顺坡下,这事儿就完了。祁枫无法,只好也倒了酒,两人碰过,皆是一饮而尽。
马大师满脸失望:“这算什么呀!”
陶溪斜觑了觑刚才那女生,放下筷子:“再来!不就是真心话大冒险嘛,谁不敢玩?”
陶溪一出手,自然是那女生输。那女生选了真心话,陶溪直截了当便问:“你喜不喜欢马坚同学?”
那女生羞得满脸通红,马大师急得上蹿下跳:“你这这这,太直接了!”
“你让人家喝交杯酒,就不直接?”陶溪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大家都起哄,要那女生回答。那女生咬着下唇都快哭了,还是晓白看不过去:“哎,算了算了,这种事私底下说就行了。还是选大冒险吧!”
陶溪不依不饶,要求女生拥抱马大师。这下轮到马大师不好意思了,脸红得像颗熟透的西红柿,语无伦次:“你,你,不,我,我……”
女生羞涩地抱了马大师一下,全场别有用心地欢呼,晓白与陶溪相视一笑。
有的人喝醉了酒,便絮絮说起从前的事。大一时,他们还未分班,一起军训一起上课,酸甜苦辣一一尝遍。说起大学第一次运动会,开到一半下雨,祁枫插进来道:“你们好歹坐在场边,还有伞可以打,我当时一千米跑了一半,进退不得,淋得够呛。”
祁枫虽然瘦,却是长跑健将,那场比赛得了第五名。晓白却毫无运动细胞,八百米一不留神便不及格,祁枫有空就会陪她去操场跑步。
“别提了,”晓白说起来就后怕,“有一回我好像特别累,一上跑道就觉得不对头,腿肚子发软,果然,没跑几步,就摔倒了,腿上破了好大一块。”
陶溪也记得:“你那几个星期上楼都困难,一瘸一拐的。”
“是啊,运动不适合我,我的生命在于静止。”
祁枫嗤道:“明明是你自己身体素质不行。”
大家打着趣,不知不觉便酒足饭饱。马大师喝得双颊发红,讲话时舌头都大了:“同雪们,今天我们毕,毕业啦!从今以后,就四天涯海角,后会无吃啦!”
“后会无期,什么后会无吃。”晓白笑着纠正,四下猛地安静下来。她有点尴尬,亦有些伤感。
“老马,别说这样的话,”祁枫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当中,大部分都留在江浙沪一带工作,将来见面的机会还多呢。”
马大师瞪眼:“谁说,谁说,还多,我,我就要回四川去啦!”
话音未落,他趴倒在桌,失声痛哭。
这种时候,往往是一个人哭了,其他人的情绪便被带动起来,连陶溪都擦了擦眼角。晓白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
三年前,她们没有流泪,因为知道还有三年。
三年后,当她们年纪渐长,益发成熟,眼泪却变多,因为深深明白,再没有什么三年可盼。
晓白转过头,正遇上祁枫的目光。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她懂,却宁愿自己不懂。因为时光不可能倒流,她和他,也不可能重来。
她曾经那样子等待,可那杯交杯酒,是再也等不来的了。
席后,同学们回学校,祁枫和晓白等几个本地人懒得跋涉,便决定回家。晓白问祁枫,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画都挪到新住处了吗?
祁枫说都收拾好了,前两天就从宿舍搬出来了。他再次提起带她去画廊的事,晓白未置可否。虽然分开了,终究是要确定他过得还好,她才能安心。
她鼓起勇气说:“真的不打算回家了吗?”
“不了吧,”祁枫在斑马线前站定,“不想回去,也没必要回去。”
“你决定了就好。”
绿灯亮了,两人并肩穿过马路。恋爱时他们常常轧马路,大街小巷都去,白天黑夜无阻。她注意到裙摆边他握拳的手,把眼光转向了别处。
祁枫租的房子离饭店不远,他走路回去,便把晓白送到地铁站。晓白望了望楼梯下面,灯火通明,她抬起头来:“我走了,改日联系。”
“好,路上小心。”
她听出来,他远不止这一句要对她讲。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她走下楼梯,穿堂的风鼓起她的裙子,恍惚是大一,青春与时间如飘扬的裙摆般恣意而舒畅。
下了车,晓白接到卓斯的电话。她犹豫了好久,以至于接通时,他劈头便是一句:“怎么这么久才接?”
她硬着头皮说:“刚才在地铁上,没听见。”
“你过来公司一趟,我在整理办公室,有你的几件东西。”
晓白讶异:“现在吗?可是很晚了。”
他语气生硬,不容置喙:“现在就过来。”
“……真的有点晚了,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她并没把贵重物品带到公司去,更别说留在那了。
“不来我就扔了。”
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可又担心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无奈:“那,等我一会儿行吗?”
他沉吟一下:“你在家吧,我让司机去接你。”
她慌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过来吧。”
奇怪,他怎么知道她回家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振作精神,打了辆车过去。夜晚的路很好走,一抬头,已看到那扇熟悉的窗口,以及熟悉的鹅黄色灯光。她的心抽搐了两秒,接着,掏出钱来付给司机。
这段楼梯,她已有四年未曾走过。扶着木质扶手时,那温润质地和细碎花纹恰如当年。这房子是十多年前建的,因在繁华地段,楼层不高,只有两部陈年电梯,运行起来嘎吱嘎吱响。卓斯原先的办公室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她穿过走廊,四下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靠得越近,她便越紧张,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然而还是在见到他背影的瞬间,感到心跳骤停。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环视一圈。这间办公室的构造丝毫未变,里面一间大的四四方方,十分宽敞,落地窗占了三分之二的墙面,是卓斯的办公室。外面这间长方形的是秘书的房间,面对面摆了两张桌子,不过她在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桌上那部黑色的电话是卓斯折磨她的工具,每天除了接外面打进来的电话,还要接卓斯打来的,而且绝不能怠慢,否则他直接从里面吼她,吼得半层楼都能听见。
“发什么呆呢?”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身,正严厉地盯着她。
“没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来拿东西。”
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并没给她机会打量,把一只纸箱重重放在茶几上:“你看看,哪些是你的,拿走。”
箱子里摆了许多杂物,并不全是她的,零零碎碎,找起来很不容易。幸好卓斯没有看她,她尽可能快地翻找,寻出一支笔、一个水杯和一个相框,其他都不是她的东西。
水杯就是普通的塑料水杯,她在上面贴了可爱的可妮兔,所以认出来。笔倒是有点特别,是天鹅水晶的定制款,粉红色,笔身里镶了满满的水钻,是爸妈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爱惜这笔,没有用过几次。至于那个相框,她特意带来放在桌上,以昭告天下那里是她的位置,第一天就被卓斯冷嘲热讽,随手丢进了抽屉深处。
不过照片选得确实不好,阳光太灿烂,她的脸过曝,白森森的,笑得充满傻气。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个人的嘴角,觉得真是年轻。
“找好了吗?”卓斯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晓白吓得一跳,将三件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包里,才怯怯地说:“找好了,其他都不是我的。”
她想,他本不欢迎她,何苦留在这儿碍眼,便道:“我走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这么急着走?”他仿佛带了一点冷笑。
“……今天毕业典礼,结束后又去聚餐,我累了。”
他走近了:“哦,难怪看到你和祁枫在一起。”
晓白一怔:他看到了?
卓斯微微一转,与她面对面。两人靠得很近,晓白下意识地后退,却撞到了茶几,当即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她惊呼出声,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挽住了她的腰,又一使劲,几乎将她带进怀中。
晓白想起那晚他的吻,心中羞愤,伸手推他,他却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她的双手便徒然抵在他胸口。
她低叫:“放开我!”
“你喝酒了?”他充耳不闻,嘴唇在她眼睛的斜上方开合。
“要你管!”
“怎么了,欧小姐?”卓斯用力抬起她的下巴,“你跟祁枫分了手还在卿卿我,现在却连碰都不愿意被我碰一下了吗?”
他眼中浓浓的嘲讽,好像一根丝带,一寸寸勒住了她的呼吸:“看来,在你的心里,我和他终究是不同的。”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晓白挣扎着,不让他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轻蔑地笑:“你以为呢?”
“那麻烦你放——唔——卓——唔——”
她突然失语,是因为他吻住了她,这个吻和上次一样,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不一样的是,这个吻里有太多情绪,她分辨不出。她像被人痛打了一顿,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只感觉得到他的唇碾过了她的,粗暴而愤恨,而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卓斯的手机响了。他放开她,喘着气,扫了一眼屏幕,然后扫了她一眼,背过身:“喂?”
晓白距离他太近,依稀听见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是有未婚妻的人,泪眼朦胧中她忽然惊醒,他们本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
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晓白,我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康芷欣眼光温和,晓白小鸡啄米般点头:“记住了。”
她当然没记住,卓斯是多古怪挑剔的一个人,竟有那么多琐碎要求!对眼前这位显然已习以为常的学姐,晓白满怀敬慕:“芷欣姐,你能把这些都记下来,太厉害了。”
彼时正是春天,桌上的花瓶里,插了簇新的海棠,深红的花朵映着芷欣的面容,当真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淡雅致。她听了晓白的话,只是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刚进公司时,就是他的秘书。”
晓白当时并不知道,能把一个人的喜恶习惯记得如此清楚,极强的工作能力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却微妙而不足言说。
走的时候,她没有和卓斯告别。他当然知道缘由,然而四年前,却什么也不曾表露。
既然如此,何苦四年后再来折磨她?四年后的他,纵使外貌没有改变,性情却更为冷酷善变,再寻不到一点点温存的影子。
梦里的他,逼视着她,一寸一寸将她笼罩。晓白猛地醒来,扶着头,看了看手机,才想起今天和祁枫约好,一起去他签约的画廊。
“睡得不好吗?怎么无精打采的。”祁枫递给她一杯豆浆。
“还好,刚搬回家,有点不适应。”她心虚地笑,捏了捏鼻梁。
和祁枫一道出来是要避着老妈的,老妈因为当年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祁枫心知肚明,虽说帮晓白带早饭,却约在她家小区门外见,而对那件事,两人默契十足,闭口不提。
晓白下周就要正式上班了,开启人生新阶段,生活即将步上正轨。祁枫为画廊作画,收入相对稳定,顺利的话年内就能举办个人画展。他们相交了七年的生活,似乎正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行进。往公交车站去的路上,祁枫注视着前方的晓白,白色亚麻布的T恤,长及小腿的印花长裙,踩着帆布鞋的双脚轻盈地踏过人行道,长发编成一根辫子,随着脚步不时跳跃着,令他不禁莞尔。她就像个小孩子。他忽然开始想象她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样子,是否还如今日这般可爱?
假如有可能,他多想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变化,一点一点地成熟。
可是,不可能了。
“祁枫,你发什么呆呢?!”晓白回头,朝他招手。“车来啦!”
那个人会是谁?每个清晨,睁开眼便能看见她的那个人,会是谁?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多年前的一张脸,当他失魂落魄等在校门口,晓白冲上来抱住他,他睁开眼,越过她的肩膀,看见的车窗里的一张脸。他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他忘不了那张脸上的表情。
“祁枫!”晓白气喘吁吁,拽上他就走。上了车才发现抓着他的手,急忙放开了。
车上人不多,他们坐在窗边位置,风从耳畔掠过,吹得有些迷眼。他望着她纷飞的细碎发丝,想起军训期间,她将头发掖在帽子下,时间长了便溜出来,蓬蓬的,她再用手塞回去,怕被教官骂。
时间都去了哪儿呢?怎么竟毫无感觉,便匆匆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