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残酷的现实也并没有给晓白多余的时间来考虑成学长和陶溪的事,康芷欣打来电话,告知了晓白时间地点,特地嘱咐她不用穿得太正式。晓白瞪着纸上自己记下来的内容,有点口干舌燥:皇朝大酒店,47楼商务酒廊。
听名字,便知这间酒店的豪华程度,还商务酒廊,这回大伙儿为了讨卓斯的欢心,真是下了血本,想必卓斯一定是大大晋升了。
得知是这个地方,晓白更不想去了。可盛情难却,也不好太拂了芷欣的面子。
为了避免发生上一次的惨剧,晓白着一身休闲的牛仔布裙子,化了淡妆便赴会。她料想卓斯是主人公,肯定会早到,特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磨磨蹭蹭到达酒店大堂。电梯上行时,她独自一人,心如擂鼓,默默注视着数字一点一点增加。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尽管四年来,她拼命拼命压抑那段记忆,当她走进电梯,便觉得一切都在缓缓复苏。今天来到这儿就是个错误,事到如今,与卓斯有关的一切都是错误。
她正想着,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了。她按照指示找到了酒廊,望着里面灯红酒绿,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芷欣端着酒杯朝她的方向过来,才看见她,笑逐颜开:“晓白,你来了。”
一瞬间,大家都看向门外的晓白,包括隔着三四层人、站在酒廊中心区域的卓斯。
而晓白几乎是立刻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晚的强吻,过去的种种,都在这短暂的目光交汇中,波浪般涌上她的心头。他们初相见时,卓斯就是这般从人群中扫来淡淡一眼,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五官立体而硬朗,薄唇抿成一条线,一副冰冷严厉的模样。
今晚,在这场专门为他举办的宴会上,他依然没什么表情,见她来,眼里除了一点惊讶,便再无波澜,然后把头扭了回去。
“晓白,进来呀。”芷欣从吧台上拿了一杯饮料,冲她一摆头。
晓白硬着头皮,向每个人礼貌地微笑致意。倒都是熟脸,只是有的并没怎么讲过话。芷欣把她带到一角的沙发边,几个过去同一办公室的同事纷纷起身与晓白问候握手,这些人过去都是共事过的,下了班也经常一起玩,晓白便稍稍放松了些,在他们中间坐下。
“晓白,你不是说一边读研一边继续在我们这儿实习的吗?怎么没来?”
“啊,这个,”晓白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没想到研究生的学业还是挺重的,加上还有几个项目,实在抽不出时间。”
“你现在毕业了,工作确定了吗?”
“找好了,是在一家外企,做洗化用品的。”
同事惊呼:“找工作前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应该来我们这里呀!”
晓白小心翼翼,赔着笑说:“我想体验一下不同的环境。”
“就是啊,”另一个同事捅了捅先前那个,“晓白比我们小,初入职场,她有自己的想法。我就觉得外企挺好,每天‘Jack’啊‘Mary’的,你这个project做的怎么这么bad?”
她学得惟妙惟肖,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连芷欣亦道:“在你之前,卓总找了好几个实习秘书,不是能力不行就是素质太差,好不容易你来了,干得也不错,最后还是没能留下来。”
“照咱们晓白的学历,就做个秘书,也是屈才了呀!”
“过去卓总只是市场部总监,”芷欣微微一笑,“如今卓总是公司的执行总经理,再来当他的秘书,可不算屈才了吧?”
什么?纵是晓白也不禁咂舌,执行总经理?
“那黄总呢?”晓白印象里,这位黄总精明能干,绝对是女中豪杰,再说没到年龄,好好的为何要让位给卓斯?并非卓斯能力不足,而是他这样的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恐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芷欣抿了一口酒:“黄总?”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极其洪亮的声音打断:“大家静一静!我提议啊,大家一起敬卓总经理一杯酒,欢迎他回国接手‘凌昌’!”
场内群起相应,顿时玻璃杯闪成一片,有些晃眼。晓白不由得向卓斯所在的地方望去,他唇边浮起若有若无一丝笑容,眼底却仍是沉沉。
卓斯酒量甚好,数杯后面不改色,这一点晓白早就知道。曾陪他去应酬,她喝得晕晕乎乎,后半程全是他孤军奋战。后来他自责实在没有眼力劲,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个连酒都不能帮他挡的秘书。
她沉浸在回忆中,没察觉卓斯走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旁边的同事大声道:“卓总!您还记得晓白吗?她今天也来了。”
晓白一惊,没来得及切换模式,卓斯就开口了:“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疏远而平静,好像那天晚上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晓白支吾起来,还是芷欣为她解围:“是我请欧小姐来的。”
卓斯冷淡地点了点头:“欧小姐毕竟做过我的秘书,谢谢你能来。”
“不用,不用谢,”晓白声如蚊呐,“祝贺你升职。”
“谢了,”他说,“吃的在那边,随便拿。”
走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她一眼。
不知觉间,指甲嵌入掌心,闷闷地痛。晓白站起来:“那个,芷欣姐,我还要回去帮我室友腾宿舍,就先走了。”
康芷欣忙道:“很急吗?吃点东西再走吧,来了这么久,光喝了饮料。”
“我不饿,”脑中有缺血般的晕眩,晓白勉强挤出笑容,“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她向电梯间走去,旁边或是好奇目光,或是声声挽留,她恍若未闻。只觉得这条路比来时更加漫长,像是走不到尽头。
大三下学期,课程数量减少,而与祁枫矛盾加深,索性利用课余时间实习。时任“凌昌”HR的康芷欣通过关系,给了N大的学弟学妹们数十个内推名额。“凌昌”虽是私企,但是在国内外的家用电器市场名声远扬,加上兼做房地产、娱乐等副业,说是炙手可热并不为过。晓白申请得晚了,面试便被安排在最后一天,偏巧那天下雨,她手忙脚乱踩着点赶到,头发裙摆湿漉漉的,HR们的眼眸里全是揶揄:“我们的销售助理可是要风里来雨里去,只有早到没有迟到的。”
晓白语塞,已知结果,难免失望。
这时康芷欣说:“但是看你的简历还是不错的,很想留下吗?”
晓白急忙点头,康芷欣便和其他HR低声交流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晓白:“销售助理这个岗位恐怕没有空缺了,不过,有一个职位,我们没有在招聘启事上登出,是市场部总监的助理,或者说就是秘书,你愿意考虑一下吗?如果愿意的话,你的简历留下,我们稍后给你通知。”
彼时晓白压根不知道市场部总监是谁,心想秘书听起来不太体面,但毕竟是在“凌昌”实习,又是在市场部,似乎职位也没那么重要。
三天以后,她接到电话,正式成为市场部总监卓斯的实习秘书。
上岗第一天,她就因为泡了一杯错误的咖啡,而被卓斯毫不留情地奚落。这个男人的冷漠与尖酸程度简直超乎想象,被他骂了之后,她呆了好久,甚至没有想起来哭。
至于那个排不对文件的ABCD的故事,也真实发生过,而且就发生在卓斯的眼皮底下。实际上,康芷欣曾短暂地培训过她,还给她发了一些自己整理的资料,其中包括卓斯的各种怪癖喜好,她在空闲时间也用心地背诵了,可是一看到卓斯,她就莫名心慌,错误百出。她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真正上手,抱着文件跟在卓斯身后时,也慢慢敢挺直腰杆了。
那阵子,除去吃饭、睡觉、上课,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默念:“拿铁加四分之三包糖不加奶,玛奇朵必须用脱脂奶……”
“乌龙茶泡到第二遍才能喝,汽水只喝橙味的而且绝对不能加冰。”不自觉地轻声念叨,猛一抬头,发现电梯间里还有别人。
卓斯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晓白一下子顿住了。
电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觥筹交错、人声喧哗皆已遥远,他们凝视着彼此,仿佛呼吸可闻。
卓斯又按了一遍下行键,方道:“走了?”
“嗯,”既不欢迎她,她多留无益。“我室友要回家了,东西太多,早点回去帮她收拾。你也要走?”
“我手机落在车上,下去拿。”
晓白勉强扯出一个笑:“刚回国,还没有秘书或者助理吗?这种事还要亲力亲为。”
他冷冷道:“秘书大概不情愿干这种事吧。”
秘书不就是干这种事的吗?晓白在心里苦笑,跟着他实习半年,她都快变成十项全能了。
“这地方比上次来时要差了些,吃的也很一般。”他突然说,“你吃东西了吗?品种倒是还好。”
她听他说“上次”,心中大动,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还记得上次吗?那天晚上,我们……”
“记不清了,”卓斯的语调波澜不惊,“只记得来吃过饭,具体和谁,什么缘由,记不清了。”
电梯到了,“叮”的一声,他走了进去,而她愣在原地,直至电梯门合上,他都没有提醒她。
晓白直接回了家。
推开门时,父母正在看电视,并不十分惊讶,母亲去厨房切水果,父亲唤她坐到身边。
她抹了一把脸:“爸,我累了。”
“怎么了?”父亲看了看她,“脸色不好。”
“没事,刚才和朋友聚会的,”她安慰地笑,“我先去洗澡了。”
“哎哎,等一下,”父亲拿起遥控器,调了台,“刚刚看到这个采访,你瞧瞧,是不是你实习过那家公司的老总?”
财经频道,人物专访栏目,画面上的人正是卓斯。他微微偏过头,皱着眉,耐心听着主持人的问题。说话时,客气而老练,只是那股冷淡,总是挥之不去。
为什么今天晚上,哪里都是卓斯?晓白不由得着恼,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
在黑暗中,孤身一人,神经松弛下来,她只觉得累,扶着床畔,几乎瘫坐在了地板上。
他说他记不清了,是啊,当然记不清。
对他来说,她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她怎么能指望他还记得?这几年,她不是早已说服了自己,不想、不提的吗?今天她是怎么了,居然当着他的面,提起那件事?
最离奇的是,问出那个蠢问题后,她居然隐隐地,隐隐地希冀一个肯定的答案。
欧晓白,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她欠他,她欠他什么?一个吻吗?此时想起,真令她无地自容。他特意找她,约她吃饭,就是为了羞辱她吗?为了逼迫她,重新面对那些尘封的往事吗?那么他今天又是为了什么?那样的漠然,那样的疏远,恨不得说不认识她才好。
假如他们未曾相识,或许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他们天各一方,过着各自的日子,像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
母亲在外面敲门:“白白,西瓜切好了。”
晓白慌忙擦了擦眼睛:“妈,我今天好困,准备睡了,已经脱衣服了。”
“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事儿,就是困,最近事情太多了。”她一边搪塞,一边匆忙打开了浴室里的水龙头。
母亲听到水声,没再说什么,只嘱咐她盖好被子,好好睡,早晨会来叫她的云云。
她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早上醒来,一切就都会好的。
然而晓白的美好愿景落了空。一早起床,她发现手机丢在了房间外,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出去,母亲第一句话就是:“昨天你手机响了好几次,我跟你爸爸没接,不过看了眼,是祁枫。”
晓白还没有什么反应,准备了一夜的数落就劈头盖脸砸下来:“晓白,你怎么还跟祁枫有联系?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他还给你打这么多电话干什么?你老实说,是不是打算复合?他做了那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还打算跟他复合?怎么想的呀你?啊?晓白?说话!”
晓白抄起手机,揉揉眼睛:“妈,我去刷个牙。”
“晓白,这件事情你可不要犯糊涂……”
老妈如此异想天开,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过祁枫打了这么多电话,想必是有急事。她咬着牙刷回了过去,那头显然被吵醒,睡意甚浓:“……唔?”
“昨天晚上什么事啊?我不在手机边上。”
“昨天晚上啊……”祁枫努力和睡魔做着斗争,思索了好半天,“哦,对了,昨天都快十一点了,我看见陶溪自己一个人出了校门。”
晓白满口牙膏沫,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她那么晚出去干嘛?”
祁枫好像伸了个懒腰,哼了两声:“我就是不知道才打电话问你。她那个点出去,回来宿舍门肯定锁了,免不了被宿管一顿骂。”
“这倒不要紧,”晓白咕噜噜一口水,吐掉才说,“关键是大半夜出去,太可疑了。你打电话给她了吗?”
“打了啊,一直没接。”
一听这话,晓白的神经绷紧了:“行,我先联系她,你赶快起来,联系不上还得找她去。”
挂了电话,她立即拨陶溪的手机。让她长舒一口气的是,对方很快就接了。晓白开门见山:“你昨天晚上跑哪儿去了?祁枫看到你不放心,给我打了好多电话。”
“就是到市内来了呗,”陶溪听起来无甚异常,“你才起床?”
“是啊,”晓白忍不住挖苦,“一起来就给你吓得了不得。好端端的,你出什么幺蛾子呀。”
陶溪答非所问:“出来一起吃早饭。”
“吃什么呀?”
她报了地址,晓白一路都在咋舌,这个女人不会是买彩票中了奖吧?去住五星级酒店。
“早上才发现多了一张早餐券,”对于晓白的惊讶乃至惊恐,陶溪只是耸了耸肩。“不用就浪费了。”
五星级酒店的早餐厅自然是令人幸福感爆棚的,看着光洁的白瓷盘子里金黄的薯饼,现制的洒了糖霜的华夫,还有葡萄干满溢、冒着热气的面包布丁,晓白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大口热茶。陶溪端了一碗馄饨,汤面上漂着葱花和虾米,实在诱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服务员送来陶溪点的咖啡后,晓白问道。
陶溪舀起一只馄饨,吹了吹:“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晓白抬起手腕看表,推算一阵:“……嗯,有什么特别的吗?”
陶溪把馄饨送进嘴里,慢慢地咬着:“昨天,是孙毓的忌日。”
“呸呸呸!”晓白蹙眉,“大早上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是你要我说的,”陶溪垂下眼睛,“昨天夜里,我去了她出事的那条马路。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最近的就是这家酒店。”
她低声道:“我收到那封信后才发觉,孙毓出事后,我从来没有看过她,也没有以任何的形式纪念过她。昨天,是头一遭。”
“你疯了吗?是成学长在信里说了什么吗?”晓白心急。
“他怎么会说什么?”陶溪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到了今天,我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
晓白忽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只听陶溪说:“算是我跟大学校园,跟他的告别。”
“……陶溪!”
“别劝我了,”陶溪猛地扬起脸,目光坚定,斩钉截铁。“我必须忘记他,开始新的生活。说真的,我挺佩服你的,祁枫就在咱们身边,有意无意地暗示,你就是不理会,态度坚决。这点上,我要向你学习。”
是么?晓白在心里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