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系的论文答辩陆陆续续结束,大家即将各奔前程,每天宿舍楼里都十分热闹,来来往往无数人,入学时带来的纸箱和蛇皮口袋又一次派上了用场,打包装走三年的回忆。楼下的花坛边每天都举办旧物拍卖会,各类物品琳琅满目,甚至出现了许多违禁品,例如电水壶、电热毯和煮蛋器。
晓白是本地人,基本上每周都能回一次家,生活也比较简单,所以除了一些书本,没有什么值得转手的东西。收拾了半天,找出一张画,原本是要拿去裱的,日子一长便忘得干干净净。
画是祁枫的作品,一张素描,还是好几年前两人热恋时画的,晓白站在楼顶飘扬的床单前,长发飞扬,笑容灿烂。不过卷得久了,难以展开抚平,晓白不得不用字典和课本压住四角。
陶溪提着热水瓶上来,一看那张画,不免啧啧一番:“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你画得这么好看。”
什么情人?若是情人,不过是旧的,在这个新人辈出的年代,旧人早该归入历史。但是,“我在想,要不还是去装个框吧?好歹有一点纪念意义。”
“难得你这么珍视他的画,换了他自己,肯定贱卖了。”陶溪说得有板有眼,“昨天我上了一次论坛,居然看到祁枫在兜售自己的画,一张十块二十块的,我都替他可惜。”
晓白愣住:“他在论坛卖画?”
“他没告诉你?”陶溪亦惊讶。“我还以为他是问过你意见的呢!”
晓白反应过来,直接冲出门去,一路奔到祁枫的宿舍楼下,正好撞见一个女生从祁枫手中接过一副风景油画,连声称赞他的才华。祁枫满脸堆笑,送走了女孩,一扭头,与晓白四目相接,笑容立时隐没。
两人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祁枫才说:“要不要进来坐?”
晓白登了记,跟着他走进一楼的自习室。房中空无一人,他们却隔了好几个位子坐下,谁也不说话。还是祁枫先开口:“要不要喝点水?”
他刚站起来,准备往角落里饮水机那儿走,晓白冷不丁道:“看来你是真的在卖画。”
祁枫不答,接了一杯水回来,放在晓白面前。“我在外面跟人合租房子,房间很小,客厅里也很拥挤,放不下这么多画。”
“那你就要十块一张、二十块一张卖掉吗?我亲眼看着你画这些画,知道你为了它们付出了多少时间、精力和心血,你这样做,对得起自己吗?”晓白太了解祁枫,不到万不得已,他断断不会卖画。对他而言,画就是他的生命,具有无上的价值。
她只是想问他,为什么?
他猜到她的心思,微微勾起唇角:“我打工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买画纸画笔,房东要求提前支付两个月的房租,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明明可以不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要……”
“有一间画廊,跟我谈了一阵子了,我打算和他们签约。”
晓白低下了头。事已至此,仿佛说什么都是徒劳。
“但是你放心,那些有你的画,我绝不会卖。”祁枫说,然后迟疑着,他握住了她放在膝头的手。“晓白,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更欠你一句谢谢。”
“不用跟我说这些。”她轻声道,微微一挣没有挣开,到底是由他。
时间过得真快,与他相遇是七年前的盛夏,炙热阳光下,背着画板蹙眉的清瘦少年,眼睛里有股子执拗,引得她好奇。
人生在世,难免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她有一丝丝晃神,听见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晓白,我们还有可能吗?”
她一惊,猛地便把手抽出来:“你说什么?”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晓白尴尬而掩饰地拨了拨耳边的乱发。
他深深凝视着她:“大四的时候,你本不必回到我身边。”
这话他说了许多次,晓白的答案总是相同:“那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世事错落,皆有定数,更何况做过的事如泼出的水,没有收回的余地。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清楚。
“祁枫,其实我对你……”
“今天好热,”他突然站起身,“坐在这儿,没有空调,我都快淹死在自己的汗里了。走,我请你吃绿豆沙冰。”
他们两个认识,就是因为一碗绿豆沙冰。
军训时酷热,加上艰苦的训练,刚入学的新生们每天汗流浃背,几乎没有一刻身上是干净清爽的。训练告一段落后,便纷纷涌向超市买绿豆沙冰,碎冰渣子带着清新的绿豆味,告慰疲惫的身心。晓白被选入急救营后,有一天中午加时练习,回去晚了一点,最后一杯刚好被前面的男生买走。她瞪着冰柜,欲哭无泪,热得拿帽子扇风。由于跪在地上练习,她的迷彩服裤腿沾满了灰,后来抱着假人,上衣和脸也弄脏了,整个人无比狼狈。
大概是同情她,男生走出几步又回来,把绿豆沙冰递给她:“同学,这个给你吧。”
晓白盯着那碗绿豆沙冰,馋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这,这不好吧。”
“没什么,拿着吧。”男生说完,将绿豆沙冰塞到她手中,转身走了。
晓白狼吞虎咽后,便一心想着报答,好不容易问到他的名字,原来是同院的,叫祁枫。那时大家都不算相熟,她只打听到他住的宿舍楼号,便在一天下午开始训练前,捧着绿豆沙冰,站在他的楼下等。她等了好久,午后最炽烈的太阳晒得她发晕,脖子后面火烫,才看见他的身影,在大部队的最后出来。他看到她,怔住,连帽子也忘了戴上,午睡后的头发像稻草,七零八落地扎在头上。
晓白傻乎乎地迎上去:“喏,还你的绿豆沙冰。”
那一刻她才仔细端详他,发现他长得不赖,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温柔。她忽然醒悟:“我们见过的!”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们当然见过,你以为我会随便送沙冰给陌生人吗?”
说到沙冰,晓白低头一瞧,她巴巴送来的沙冰早就化成水了。她为自己的白痴感到懊恼:“对不起,天这么热,我都忘了。晚上我再请你吃吧,这碗不要了。”
他却接过去一饮而尽:“睡醒了还没喝水,正好。”
训练结束后,他们颇默契地走向了通往同一个食堂的路,他说他喜欢画画,那天刚刚来报到,便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
然后遇上了她。
祁枫买了两碗绿豆冰沙,插好吸管,递给晓白。晓白吸了一口,看了看碗身:“牌子变了,难怪没以前好吃。”
“你很久没吃了?”
“咳,”晓白故意笑,“我现在饮食习惯特别不健康,就爱吃什么牛奶巧克力曲奇雪糕,这个太清淡了。”
这话虽是搪塞,倒也不假,尤以实习那段时间为甚。那会儿她就像害了病,一进冰淇淋店就去点什么巧克力味曲奇味奶油杏仁味,告诉卓斯,被嫌弃至死。终于有一回,他带她去了一家新西兰进口酸奶冰淇淋店,据说其间的牛奶、酸奶均是新西兰顶级牧场进口,还脱脂,令她的荷包跟她自己一起羞愧至死。
奇怪,这种时候,她怎么会想起卓斯?
“……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那间画廊看看吧,虽然不大,但是风格很好。”祁枫说,却发现晓白呆呆地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咬着吸管。
她最爱咬吸管,喝酸奶喝汽水喝什么都咬,大一时他们一起上课,沿路她买一杯珍珠奶茶,边喝边咬吸管,喝不下了可怜兮兮地送到他嘴边,他看着吸管上斑斑驳驳的咬痕,实在下不去口,背着她扔掉。
七年,时光荏苒,有些东西却从来没有变。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那样伤害她。
晓白去辅导员办公室取材料,等着打印时,听见窗外传来阵阵笑声。辅导员说是院里的一位老教授行将退休,他以前的学生们获知了消息,自发组织来看他,正好赶在下个星期校庆之前。
出于好奇,晓白下楼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透过玻璃闸门,向中庭望去。大约来了二十多个学生,簇拥着中间一位精神朗朗的老教授,其乐融融。原来是罗教授,同学们亲切地称他为罗老板,因为据说他在教课之外副业发展得甚是红火。晓白读研后,才有幸上到他的课。他想必记得她,一年前他们还在同一间教室里呢。但是他周围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心想还是不要那么唐突了。
她正要走,余光瞥见一个清丽窈窕的身影,异常熟悉,令她停住了脚步。定睛一看,竟是康芷欣。
多年不见,康芷欣愈发美丽,加之身材高挑,当真是女神一般。她微微侧头,倾听着老教授讲话,齐肩卷发如常垂落在脸侧,妆容淡雅,装束轻便得体。她从不刻意使自己出挑,然而越是如此,旁人越是无法忽视她的光芒。
他们说了什么,大笑起来,目光全转向芷欣,她边笑边转过脸,晓白避闪不及,只好远远地招了招手。
芷欣见到晓白亦是惊讶,示意她等一等,然后快步过来。
“芷欣姐。”晓白内心深处对她是感激的,毕竟若是没有这位师姐,她当初也不会得到实习机会。只是现如今,仿佛不怎么愿意与她相见。
看到她,就会想到卓斯。
她小心地绕过脑中卓斯的影子,听康芷欣说:“真巧,今天同学们约了回来看望老师,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晓白也说真巧,芷欣恍然:“你快毕业了吧?工作找好了吗?”
晓白说会去一家外企,对方提供的条件还算不错,对于一个刚工作的人来说,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芷欣叹道:“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是老了。”
算算她的确应有三十岁,但丝毫显不出来,除却成熟的气质举止,脸上连一道皱纹也无。她说:“最近好事真多,卓总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呼吸微微一滞,晓白笑着摇头,表现出适度的惊喜:“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上个月,”芷欣神态轻松,“他在国外清闲了这几年,也该回来受受压迫了。”
“芷欣姐还是卓总的秘书吗?”
“他走的这几年,我调到其他部门工作,不过他回来后应该需要一个秘书,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分了。”芷欣神秘地眨了眨眼。“他升职了,可不比从前了。”
晓白却并不意外,卓斯这般素质和能力,升职是情理之中的事。“是吗?现在担任什么职务了?应该好好祝贺他。”
芷欣笑而不语,过一会儿才道:“下个星期,同事们组织给卓斯接风,顺便庆祝他高升,你也来。”
“我?!”晓白吓得差点把怀里的东西都摔了,“我就不去了吧,只做过半年多的实习生,接下来又不在那里工作。”
芷欣脸上笑意更深:“虽然你只在我们那儿实习过半年,大家都对你印象深刻。也怪我,这几年职务调动,工作量是原来的好几倍,双休日几乎全在加班,要不然,早就该约你出来聊聊,哪怕是给你找工作提点建议也好。这一次,刚好有机会,见见以前的同事,大家聊一聊,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我马上要去工作的外企做的是洗化用品,产品领域不同。”
“都是做生意,还不就这么回事。来嘛,一起热闹热闹。你是不是怕卓斯?放心,他又不吃人。”芷欣的热情令晓白不好意思,亦令她奇怪,她记忆中的芷欣,总带着距离感,这几句话,倒像变了一个人。她如此坚持,晓白自然不好再推脱,只能含糊答应下来。
花园里,康芷欣的同学呼唤她回去,她抱歉道:“今天没时间,改日请你喝咖啡。下星期的聚会一定要来啊!记得带上你男朋友。”
“啊,什么男朋友?”
“好像是叫祁枫吧?卓斯告诉我的。”
卓斯怎么没告诉她,他们已经分手了?“哦,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芷欣面露惋惜:“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唐突了。不过挺可惜的,在一起很久了吧?”
晓白好尴尬:“没有很久,小几年。”接着她问:“芷欣姐有男朋友了吧?”
“我?估计是嫁不出去啦。”康芷欣摆摆手,“好了,我过去了,有空电话联系!”
“芷……”
她停住了。问康芷欣什么呢?她甩了甩头,然后叹了口气。
与康芷欣的相见,让晓白接连数日辗转反侧。那天晚上和卓斯之间发生的一切,本已能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这下好了,被越拖越深。
而且,她已向自己保证过,绝不再陷入当年那样微妙而进退不得的情形中去。她决定,为卓斯接风庆贺的那场宴会,若是没有后续消息,她就当从未听过。
好在白天总有很多事忙。陶溪不是本地人,工作地点在上海,她要把大量的东西搬回家去,再搬到上海。每天两人都在纠结的选择中度过:“这个要还是不要?”“不要吧!太重。”“可是万一以后有用呢?”“……那还是要吧。”“可是真的太重了。”“……那还是不要了吧。”“……所以呢?!”
与此同时,即将到来的别离也使她们分外珍惜当下的时光。一向刻薄又八卦的陶溪,这些天对晓白格外温柔,晚上歇下来,还会给晓白削个苹果,令后者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她们谁也没有提及分开的事,尽管心里明白,这一天总会降临,却仍暗暗希望它永远也不要来。
陶溪下楼,把半新但实在带不回去的榨汁机送到花坛边拍卖,上来时手上拿了一封信,嘀咕着什么人这个时候给她写信。晓白正吃一个桃子,手上湿淋淋的就凑过去瞧:“谁写的啊,这么神秘。”
陶溪拆开信封,只看了一眼,便把信纸叠起来,又塞了回去。晓白眨眨眼,明白了大半:“是……成学长?”
陶溪不接茬,晓白扁着嘴,自己拈起信封看:“啧啧,人家辛辛苦苦从德国寄来的信,你就随便搁那儿?”
“去去去,”陶溪拍开晓白的手,“爪子这么粘,还不去洗洗!”
晓白极不情愿地挪开几步,在哗哗的水声中说:“你就不想知道,成学长写了些什么吗?”
“不想。”
“你这女人也忒无情了。”晓白忍不住翻白眼,这信从德国漂洋过海而来,足见写信人的用心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许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吗?”陶溪反问。“你自己跟祁枫还不是这样?跟卓……”
“打住打住,”晓白连忙做了一个休战的手势,“当我没说,还不行嘛?”
她既不愿提,便没必要强迫她,然而女人的八卦天性决定了这种事永远两套标准,对自己一套,对别人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