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桦要求见面的事,晓白没有告诉祁枫,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阻止。陶溪也会。
他是一个危险人物,如同一颗定时炸弹,这一点晓白并不否认。但是经过这么多事,解开了这么多谜团,她却一直是在通过别人了解他,他对于她,仍旧是一座迷宫。她虽不指望能问出什么,却希望至少可以窥知他的醉翁之意。
何况,周印沫说过,祁桦从不做没有十成把握的事,他也不会浪费时间做无意义的事,他找她,肯定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他约在一间英式茶馆,她一落座便道:“前段时间我去美国,发现那里的人真不会过日子,下午茶这东西,还是英国人做得地道。”
说完招招手,服务员很快端上三层茶点花篮,他亲自为她斟茶,吓得她往后缩了缩:“祁总——我自己来吧。”
他仿佛不急着谈话,只挑剔地扫了一圈,拈起一块精巧的芝士蛋糕:“按照传统,是该由咸吃到甜,咱们不是生人,就随意了。”
一句“咱们不是生人”令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得一边切三明治,一边问:“祁总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他拿金色小勺切下一块蛋糕,“就是想问问你,祁枫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这样尖锐直白的问题,却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晓白脑中警铃大作。“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咱们对彼此都很熟悉,就不必卖关子了。”祁桦端起茶杯,轻轻吹凉。“祁枫确实在干着些什么,这你不用否认。”
晓白定了定神:“既然你这么说,那你肯定知道我已经和祁枫……”
“分手了,”祁桦点点头,“但是祁枫非常喜欢你,他不可能把你蒙在鼓里。”
祁桦了解你我,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周印沫的话回响在脑际,晓白几不可察地打了个颤。但她不能怕,首先在心理上不能认输,否则他们先前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祁桦的心智远胜于她,但毕竟不能手眼通天,多半是在试探,她必须保住自己的底牌。“我和祁枫的联系确实不多,我连你问什么都不清楚。”
勺子在蛋糕上方停了一停,祁桦微微扬眉:“欧小姐,这么多年过去,我本指望你变聪明了一点,看来是我过于乐观了。”
晓白不怒反笑:“祁总知道我笨,就不必问我。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你对我和祁枫不感兴趣,对卓斯呢?”
晓白几乎要翻白眼:“更不感兴趣。”
或许她的确很蠢,要不然,怎么人人都晓得拿卓斯来威胁她?
祁桦取出平板电脑,点开了一份文件:“你先看看这个再回答。”
晓白疑惑,然而他的态度向来是不容置疑,随着手指滑动,她心里渐渐清明:“客户资料?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他不答话,示意她继续往下看。她懒得同他打哑谜,直接跳到最后,却一下子呆住。
资料的最后,有一行小字:“提交人:市场部,卓斯。”
提交日期是四年前,大约就是她离职的时候。她不禁抬眼看向祁桦,难以置信:“你从‘凌昌’窃取了这份客户资料,现在怎么还敢让我看?”
祁桦抿起唇,仿佛微笑:“这不是你交给我的吗?”
一瞬的呆滞过后,是全身如置冰窟的寒冷:“你说什么?”
“你好好看看,”祁桦向后靠去,似乎很满意晓白的反应。“四年前,卓斯曾把几份文件打包发给你,让你帮忙校验,然后,就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把它拷出来,交给了我。”
晓白的指尖不由得颤抖,若不是她曾亲身经历,而且确定自己并未失忆,她几乎要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她盯着他,极力试图从他眼里看出一丝破绽或是不自然,可惜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四年前,文件……好像的确有这么一桩事,那天,卓斯特别忙,从早开会到晚,而她,她在哪儿?身为他的秘书,她不是应该待在他身边吗?她去哪儿了?为什么印象这么模糊?
祁桦微眯起眼,他眼睛的轮廓和祁枫很像,只是眼角那几道细纹,还未爬上祁枫年轻多载的脸。
祁枫……祁枫……
记忆像一团棉絮,被一双手粗暴地扯开,她顿时想起了一切。那天,祁枫妈妈哽咽着打来了电话,说祁枫被剥夺了公司管理权,一蹶不振,求她帮帮他。她一大早便请了假,去祁枫家中看望了他妈妈,也看到了那些照片,一时六神无主。下午,当她收到卓斯的短信,要她校对文件,她已打定了主意,回到祁枫身边。
这份文件也许真的在那几份文件之中,但不论在不在,她都只字未读。
她弄不清祁桦的目的,但是她不能轻易屈服。她攥紧了拳:“祁桦,你是要当着我的面,给我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吗?”
“这个罪名,不用我来安。”祁桦“啪”地合上了平板电脑,“想要改变别人对一个人的看法,只要懂得善用时机,只要充分了解这些人,就并非难事。我今天就明确告诉你,你帮我告诉祁枫,不管他想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都不要太天真了。”
他拿起晓白的叉子,取了一块三明治放进她的盘子:“吃一点吧,你和祁枫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晓白收到邹云发来的照片,她说有一天祁桦和康芷欣在病房外争吵,顾不上注意她,她就偷拍了一张,以证两人私下来往。问她是否听到他们在吵什么,她回没听清,好像康芷欣说了一句“做人不要太绝”。
“康芷欣已经有好些天没来了,”邹云盘腿坐在沙发上,拈起一片橙子,“至少我没看见。平常的查房,我都让丁容朔留心的。”
“这次真是辛苦老姐了,”陶溪殷勤地帮她揉肩,“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丁医生正式介绍给我们还有舅舅舅妈啊?听晓白说他很帅啊。”
邹云看了她一眼:“丁容朔……他在美国有老婆。”
“啥?”陶溪傻了眼,晓白也吓了一跳。
“咳,”邹云清了清嗓子,“别大惊小怪的行不?”
晓白悔恨万分:“邹云,我没料到是这样,早知道他这么混蛋,我宁可不要你帮忙了呀。”
邹云倒是很看得开,耸了耸肩:“会跟他走到这一步,不是一件事的缘故。其实还要感谢你,让我可以提醒自己,我与他之间是利益关系,是不能够过界的。”
晓白看着她,还有她身后的陶溪,忽然觉得内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苦涩之处,她却不管不顾,硬要她们和她一同分担。
“晓白,”陶溪嗔道,“我姐为了你,可把自己都赔进去了。”
邹云白了陶溪一眼,对晓白说:“好了,你不要有太大的负担,现代社会了,对自己负责就够了。只是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我真怕今后生出事端,你就不要婆婆妈妈了,该和卓斯说清楚的就赶快说吧。”
晓白欲言又止,陶溪亦劝:“别管什么口说无凭了,祁桦还不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再说了,卓斯不是祁桦,对你也不同,你真心诚意,他会听进去的。”
与卓斯一别四年,她再不敢有任何奢望,如今唯一的筹码,就是这虚无缥缈的一点点“不同”。
费奥娜走后,公司来了新人,很快,袁煦就通知晓白,去“凌昌”跑腿的活儿不必她干了。一上午晓白都心不在焉,交接资料时几度出错,新来的同事本不紧张,这么一来倒手足无措了。
从今往后,除非重要场合,估计她和卓斯真的不会见面了吧。她被这个念头攫住,再加上最近状况频发,不由得心绪纷乱。
卓斯,卓斯……卓斯。
她忽然消沉下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所剩无几。
新同事第一次去“凌昌”开会,惴惴不安,晓白带她去,一推开会议室的门,见卓斯坐在里面,外套脱下来,只穿一件衬衫,袖口卷起到肘部。
好像很久没见,久到她数不出来,站在门口,怔了好几秒,才硬着头皮介绍新来的同事。
卓斯面无表情:“坐吧,上个月的报表拿给我看看。”
初冬时节,会议室里开着暖气,幸好人不算多,除了卓斯外,只有陆经理和几个同事,大家将上个月的销售情况逐条反馈,卓斯渐渐拧紧了眉:“市中心的几家电器行一向和我们合作紧密,为什么会出现销量下降的情况?”
陆经理翻了几页文件:“‘博木’的几款经典洗衣机大幅度降价,对我们造成了冲击。”
不知是不是错觉,晓白感到两道锐利目光从对面射来,她抬起头,卓斯却已低下头去:“销售部,说说对策。”
洗衣机销量下降,“穹宇”的洗衣液销售随之滑坡,这次晓白也带来了“穹宇”的解决方案,卓斯听完,未做任何点评,只说会尽快和杨理查联系。
同事初来乍到,被卓斯气场吓怕,晓白不时递眼色以示安抚,一场会开下来,由于神经高度紧绷,浑身散了架似的累。她正收拾东西,忽然,卓斯的笔尖伸过来,在桌面上点了一点。
这是她在当他的秘书时期,两人形成的不言而喻的默契,他做这个动作,表明要她留下来,两人单独谈话。
她转向新同事:“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一些资料,是赵经理托我交给卓总的,还要多说几句。”
同事的眼神立时充满了敬佩,或许还有几分怜悯。
晓白故意磨蹭,直到大家都散了,她才缓缓坐下。房间里十分安静,耳边唯有卓斯沙沙写字的声音,暖气呼地一下,她心头一跳:“卓……总,找我有事?”
他合起文件,与她四目相接。
他的眼光说不出的古怪,盯得她心中一阵阵发虚:“怎么了?有什么事?”
卓斯又看了她半晌,方道:“你的留言,我收到了。”
总归是这件事,可是千头万绪,她一时间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手指在桌面下绞在一起:“我,那个,祁桦他——”
“我关注了身边的人,同时派人调查了祁桦。”卓斯按亮了手机屏幕,“你所言不虚。”
他效率这样高,她并不意外,查到了康芷欣,想必他很不痛快。她心里一软:“卓斯,我知道,这样的事,你很难接受,可是你千万不要太纠结了。”
他把手机推到她面前,是一张照片,她边拿起边续道:“我也不希望看到,毕竟……”
手机从她的指尖滑落,掉在漆面光滑的桌上,发出好大的响动。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再无勇气拾起它,仔仔细细地看。
其实用不着仔细看,只一眼,她就认出了画面上的人。
那不是康芷欣。
她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眼前发黑,必须双手撑着扶手,才不至于瘫倒下去。
照片上的人是她自己,坐在祁桦对面,眉心微蹙,指着平板电脑上的一幅表格。
“想要改变别人对一个人的看法,只要懂得善用时机,只要充分了解这些人,就并非难事。”
祁桦的声音还清晰可辨,此刻不啻惊雷,她慌乱而无助:“卓斯,我——”
“四年前,”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目光似刀,“也是你,把客户资料泄露给了祁桦。”
晓白的脸涨红了,明明理直,声音却一寸寸微弱下去:“不是我。卓斯,你听我解——”
他霍然起身:“四年前我发给你的那份客户资料里有两个人的名字写错了,当天晚上我就改了过来,而黄总给我看的,祁桦用以威胁她的客户资料里,那两个人的名字还是错的。除了你,再没有其他人。”
就是说,四年前,他就认定是她。
“你跟我说巧合,”他唇边浮起冷笑,“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巧合。巧合就是,你在收到我发给你的客户资料的第二天,就一声不响地结束实习离开公司,回到了祁枫身边,第三天,黄总就拿着那份外泄的客户资料来逼我走。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你和祁家两兄弟的骗局。”
骗局。
你和祁家两兄弟的骗局。
你。和祁家两兄弟。
泪水急速涌入眼眶,晓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
卓斯绕过会议桌,走到她身旁,强行扳起了她的下巴:“看着我!”
视线一片模糊,晓白什么也看不见,只隐约瞥见他的眼底,在冷酷和愤怒之下,仿佛布满伤痛。
他从没这样看过她,这个想法令她退缩,试着垂下睫毛,他却厉声重复:“看着我!”
下颌的疼痛沿着他的手指向她的太阳穴蔓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滴滴淌过脸颊,流进他的掌心。然而他恍若未觉,整张脸因怒气而绷紧,泛着青白。
他的声音里透着滚烫的恨意:“我以为这一次,你终于肯为我,哪怕就这一次,我便能说服自己放下。可是你没有。”
“欧晓白,”卓斯好像已把这三个字反复用力咀嚼,它们子弹似地嵌入她心间。“我当真是错看了你。”
“不,是的,”晓白费尽力气,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卓,卓斯,不是的。我没,没有背叛过你,那,那天,我,我……”
他放开了她,她的脸猛地一沉,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卓斯靠在桌沿,不带丝毫同情:“既然被我发现,那么,祁桦的事,他的宏伟计划,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吧?”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敲门:“卓总,和您约好的祁先生到了,他……”
外面似乎发生了争执,随后,门砰地打开:“卓斯!”
晓白目瞪口呆地看着祁枫进来,几步就来到卓斯面前:“晓白没有做过那些事,绝不可能!我敢用身家性命担保!”
卓斯冷冷一哂:“身家性命?敢问祁二公子,你还有多少身家?至于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更是毫无用处。”
祁枫扫了晓白一眼,并不畏缩:“晓白回到我身边,是因为她善良,跟祁桦没有一丁点关系。”
“善良?”卓斯挑起眉,“我曾经也相信她善良,或者,她的善良只对你们祁家人。”
这等于是否定了晓白的人格,她必须为自己辩护:“卓斯,你不要太过分了,我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