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叶绍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顿地走在青云山的山道上。
每年门派各山门总有新收的弟子要进行洗髓,因为涉及到地脉周期,所以洗髓的时间也是较为固定。一年一次机会,可以说,错过了这次,下一回,就要等到明年了。
叶绍想着想着,在平淡的表情下,突然浮现一丝极度痛苦的神色。
绝不是心痛,而是体内传来的肌体之痛。这痛感是那么直接,好像有千万把钢针由内向外戳向各个地方。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叶绍面容变得有点狰狞,这种痛苦,对一个十四岁少年来说,确实是太残酷了。
白天的热感已经渐渐消退了,想到这里,叶绍更加心急了一点。
三步作两步,叶绍背着竹篮一路小跑向青云山庙观。
破旧的小庙观只能挡雨却不能遮风,连窗棂都被拆了几座。叶绍推开门,发出嗞嗞如同合上棺材板般的晦涩之声,尘埃扬起,这庙观却是许久无人住了。
光线进来,放眼望去,除了正中矗立在那里一人高的老祖泥塑,庙观徒有四壁。
丝毫不在意尘埃,叶绍一路小跑到小庙正中的老祖泥塑下,伸手在龛下寻找,不一会儿从下面拿出一个满是尘绒蛛丝的古怪盒子。玄铁盒子不过巴掌般大小,叶绍拍了拍,擦去盒子上的尘埃,露出盒子上不规则的图纹线条。
图纹上的线条指向错乱复杂,细细看去,线条层叠之处,点状各异,却没有一处间断,需要一个人耐心看上三天三夜,方能连接上首位。普通人一眼看去,只怕神识都会被漆暗线条吸进去,复杂之处可见一斑。
带着盒子转身离开,在门槛前,叶绍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认真,对着老祖泥塑遥遥一拜,方才退身关门。
...
穿过小树林,放眼开阔,一座反射天空碧影的水湖兀然而现。
一间离地三尺的木质小屋傍湖而建,小屋一半建在水面上,延展出一层木桩浮桥。叶绍走过浮桥,到小屋前,等不及叩开门扉,里面就传出声音:“门没关,直接进来吧。”
推开门,房内一阵沁人的暗香扑鼻而来。
一个白衣文士席地而坐,香案燃起,手中握卷,指头有规律地在桌案上敲击着。案上笔墨纸砚一样不少,除此之外,还有两只精致的玉貔貅成对放在上面。
在文士身后,放置了数架书柜,上面放满了藏书。有些书放不下,间或直立或侧躺或平仰或俯卧,好似随意地横置在地上。乍一眼起来似乎是无意为之,但细细看来,书卷放置的位置其实格外挑剔,姿势也是千万重变化没有一处相似,隐隐有种特殊的蕴理包涵其中,由此才显得更加自然,多而不乱,连一丝纤尘瑕疵也挑不出来。
从面相上看,文士时值中年,而一双目光却没有中年人的沧桑之感,反而是深邃如同九天之外璀璨的星海一般。剑眉不怒自威,在端正的五官下,更显现出一份高洁和优雅。长发盘成道髻,条条青丝垂下,身着行云五缎白色道袍,齿唇微抿,一副仙风道骨之气扑面而来。
叶绍进门,文士若有所感。释卷抬头,文士道:“东西拿来。”
叶绍把玄铁盒子放在案上。
文士拿起盒子细细把玩,脸上浮现一丝沉浸在回忆中的痛感。指尖轻轻滑过线条凹处,玄铁上线条如同活过来一般,指尖滑过的地方升起淡淡的金光,三下两下间,线条光芒全开,继而带动了线条下的图纹。光芒好像会呼吸一样,几个亮暗之间,盒子的衔接处传来喀嚓一声,然后类似齿轮转动的声音连环不绝,盒子硬生生自己打开。
只见盒中一颗拇指大小的叶状绯色宝玉静静躺在绸缎垫子上,见到光,宝玉上的绯色蜷染起一片光晕,流动着如同火焰一般的光芒,转瞬间又安静下来,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屋子里面有着奇异的灵力波动。
叶绍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宝玉吸引过去,尽管看不见,但是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和文士手中的宝玉有一种奇妙的联系,就好像双方在相互渴求着对方,这是一种完全建立在血脉上的依存关系,意识沉浸在玄妙的感悟当中,身上犹如针锥般的痛苦也是有所减轻,这是在盒子打开前叶绍完全感受不到的。
恍惚间,感觉到文士的目光锁定在了自己的身上,叶绍慌忙敛神。
文士轻叹。
啪一声合上盖子,叶绍出游的魂也回来了一般。
文士在盒子上的线条上轻点了几下,速度快的超出了想象,道道残影间,盒子刚刚亮起的光芒尽数熄灭,衔接处再次变得严丝无缝。
叶绍怅然若失。
正当他以为文士要收起盒子时,文士信手一抬,叶绍慌忙一接,盒子稳稳当当落在叶绍怀里。
“这个玉,和你有莫大的关系...”,文士感慨道:“也许我应该还给你了。”
叶绍点点头,来不及道谢,文士已经挥挥手道:“去吧,你的寒毒快发作了。”
说完,拿起书卷,仿佛叶绍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灯火在夜风里遥遥欲坠。
叶绍躬身后退。
...
夜色渐深,房间里,叶绍赤身坐在一个大缸当中,大缸底下炉火通旺,烈火发出的光竟让人目不能直视,一看就不是凡间火焰。
缸中开水咕咕勃动,热气升腾,密闭的房间如同一个蒸笼,叶绍盘坐其中,紧咬牙关。
随着夜幕降临,叶绍的痛苦正在不断加剧,从胸口处浮现了一丝青色的丝线。叶绍秉神观心,在沸水中的手不断掐着一个又一个玄妙的法决,结出一个个手印。叶绍不是很明白这种法决究竟对自己有什么作用,只是遵循着文士的教诲,一个个手势,没有任何一处失误的快速做出来。
口中念念有词,吐纳间一呼一吸尽显大家风范,沉心应对,眉头紧皱,饶是如此,痛楚却丝毫没有减轻的架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缸底下的火焰是越来越旺,几乎将整个大缸都笼罩在其中,但是,叶绍的脸色却是越来也差,脸上的铁青之色逐渐转变成了一股令人惊骇的寒气。寒气如同一柄锋芒锐利的剑,叶绍只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结,血液凝集成剑,疯狂在体内舞动,卷起的猛势将身体的内部捅了个千疮百孔。喉咙一甜,一股刺鼻的腥味回荡在口腔当中。
一滴暗黑色的血液从嘴角滑落,滴在沸腾的水上,寒气逸散出去,沸腾的水就开始安静下来,甚至连水面都冻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花。
叶绍的呼吸开始变得时断时续,牙关都没办法紧闭,上上下下开始打架发颤。
在短短两个时辰里,叶绍只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又一圈,寒毒就像是没有目标的狂暴野兽,在身体里肆意咆哮,每过一处,都是残暴凶狠,所到之地,亦是寸草不生。
叶绍只能眼睁睁看着寒毒不断破坏自己的身体,热度并没有给寒毒造成任何阻碍,反而激怒了寒毒,让寒毒的凶性更胜了几分。这是前几次都没有的窒息之感,无数次都快达到自己的极限,叶绍忍痛苦笑,如果不是这样没有目的地破坏,而是将力量集中一处,想必足够自己已经死上十回了。
寒气来势汹汹,叶绍心知这次凶险必胜往昔千万倍,情况全然不同,叶绍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意。沉心感应寒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努力调整呼吸的节奏,试图给寒气制造一点障碍。
寒气过处,偶尔在关键的地方,叶绍巧妙地结合气息,偏移了狂烈的寒气,顾不得其他伤势,叶绍在尽最大可能保护自己的要害之处。反复几次,寒气似乎也意识到了叶绍的手段,沉寂了一下,仿佛放弃了攻伐。
曾经有一刻,那么安静,叶绍额上却悄然流下一滴冷汗。
心中大骇,这绝对不是寒气在向他妥协,他能感觉到在身体中的某个地方,寒气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开始冲击叶绍的各个关口防线。
来不及多想,叶绍全力加固防线。可是,寒气来的是那么直接,那么狂暴,裹挟雷霆万钧之力,仿佛浪潮一般,一波一波冲刷着叶绍好不容易构建的防线。叶绍感觉自己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履竹帆,面对海洋无可匹敌的雷暴,下一刻随时都可能倾覆。嘴角鲜血流下,叶绍不断接受着寒气一波波的冲击。
第一波,寒气冲破天门,头顶上的热力被直接逼出体内。
第二波,寒气如万箭齐发,后颈经脉尽断,下身毫无知觉。
第三波,寒气引动气血,脊骨犹如万蚁爬过,痛中带着不可抗拒的软麻之感,神经的作用在逐渐失去。
第四波...
饶是叶绍意志坚韧,紧咬牙关当中成功击退七次的冲击,但面对寒气的第八次威势,却是怎么也没办法集中去防御寒气掌控自己的身体。叶绍急的冷汗直冒,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得紧紧的,心中大呼,今日只怕命丧与此。
在生死关头,叶绍好像心有所感,他忽然想起了文士在盒子上施加的那种巧妙手法。虽然看不到,但是那种特殊的灵力感应,叶绍却一一牢记在心中。那手段,虽然不能很好地形容出来,但是其中暗含天理至道,却是常人也能看得出来的。
全心记下了文士的手段,按照那种特殊的灵力变化感应,叶绍默念,尽全力在慢慢演变着,叶绍头上渗出了冷汗,其中的运算量太大了,以至于叶绍就算放慢数倍也难以看清文士的动作。
脑海的神识当中传来一阵撕裂之感,如果换做他人,对叶绍不专心应对寒毒,反而去妄想破解文士的至理一定嗤之以鼻。而只有叶绍自己知道,自己即将崩溃,冥冥之中有一丝预感告诉他,一定要抓到文士的至理,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数倍不行,那就十倍!
百倍!
千倍!
鼻孔传来一阵热流,却是透支的征兆。
嘴角弧度,叶绍露出一阵狂喜之色,虽然不能演变出来,但是他至少看清楚了文士的动作。沉心坐定,准备亮出最后的底牌,让残破的经脉试着掐诀,就算不能击退,想必也能大大打击寒毒的嚣张之焰。
刚刚抬指,只感觉从窗棂处垂直射进一束白若瓦霜的月光,月光一照到身上,每个关节就像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寒冰,仅仅是瞬间,叶绍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月及中天,天阴之时。
体内的寒气像是受到了召唤,开始不顾一切地冲击着叶绍体内的各处血管,其目标也开始出现高度一致性。疼痛无限加剧,死亡的感觉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寒毒如同一支被高明将军指挥的军队,纪律严明,只攻击首要目标,其他地方秋毫不犯。
比起之前,看起来是残暴的样子显得更加可怕,但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和一支四处作乱的土匪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的,其拥有的破坏性和攻击力也是云泥之别。疼痛更甚,但叶绍却不敢将意识和肉体区分开来,分开固然能减轻痛楚,但是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将意识分离开,无异于交出对身体的控制权,在一支目标明确,纪律严明的军队前,交出控制权,等同于向死递交投名状。
毛孔渗出血珠,将整片缸中的水染成一片红色。
火焰再怎么旺盛也无法给大缸加热,缸中的水被渗出的血液强行凝集成冰。
叶绍只能眼睁睁看着,意识逐渐陷入混沌。
火焰熄灭,房间陷入黑暗。
砰一声,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