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叫阿敏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奶奶,想到这里,莫清尘浑身哆嗦。
她乌油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头微微地侧偏着,红裙子,瘦瘦的,正在叠一只纸飞机。这里是景山公园,碧绿的溪水浸没了她的脚脖子。她正坐在小溪岸边。
“该怎么开始呢?”莫清尘在她身后加重了脚步声,发出“多多”的声音,可她头也不回。莫清尘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出现了一张眼神抑郁、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
这种想法把他吓到了,使他精神一振,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走。
一块石头投入了溪中,那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女孩的红裙子。是绿儿的恶作剧!
女孩生气地转过了头。她的怒意转瞬间消失了,被一种惊讶取而代之。
这怎么可能是奶奶?她身量尚小,鼻子嘴巴小巧玲珑,只有眼睛显得大而明亮,手里的纸飞机落下了。
“你还是来了!”她低下了头,不敢看莫清尘的眼睛。
声音是清脆的,然而诡异的是,那声音中也混杂着一种沧桑。正是这种沧桑使莫清尘确信,这就是奶奶。
他快步走上前去,坐在了她的旁边,那溪水流得很慢,他一伸手,就把那沾湿的纸飞机捞了起来,摆弄着。“对不起!吓着你了。”
绿儿感觉自己插不上话,就退到旁边一个凉亭里,用手绢扇起风来。
女孩慢慢地抬起了头,用手抚摸着莫清尘的头顶,说道:“阿尘,原来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名叫阿敏,比你还要小一岁。”
“可是你的记忆并没有死。”
阿敏笑道:“很多次我醒来,都疑惑从前的我是不是一场大梦。然而可惜不是。我记得你出生不久,在被窝里打滚,像条小狗的样子;我记得你得了风疹,浑身都是红点、又刺又痒、大喊大叫的声音;我记得你和别人打架,流着鼻血、扛着自行车走了十几里路。这些我都记得。但是,我真的想把这些都忘了。”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才发现。我那人生的七十多年,全都是为别人而活。先是为你的父亲,然后是为了你。我从没问过自己,‘你到底要做一个怎样的自己呢?’现在我有了一个机会,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
“你不想搭理我了吗?”
“你想让我怎么跟你相处呢?不错,我的心对我说,你是我的孙子,但是我的身体对我说,你是陌生人。在所有人眼里,我只是一个背书包上学的小女孩。我又该如何照顾你呢?”
“我来照顾你!”
“可是我有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啊,他们来了。”她不再看清尘了,眼睛转了方向望去。
她的父母来了。那父亲乃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指责似地对她说:“怎么坐这儿?小心着凉。还有,你忘了爸爸对你说过的话吗?‘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看也不看莫清尘。
“好的,爸爸。”是一种轻快的愉悦的声音,她握了握父亲的手,又回头向莫清尘点了点头:“再见”。
“再见。”莫清尘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下沉。他过去的生活,已经随风消逝了。
绿儿一跳一跳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只冰淇淋。
“甜食让人快乐。你尝尝看。”
莫清尘没有接,径直走出了公园。
绿儿跟在后面,抱怨道:“你们凡人,真是爱自寻烦恼。”
其实哪怕你不去寻,烦恼也会惹上身。绿儿只在学校里听了一个星期的课,就感觉快憋出病来了。
授课的老师们,在她看来,简直是在演哑剧。她盯着老师的嘴唇,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尤其是教生物的男老师,浑身发散着一种猥琐的感觉。有一次上课太急,竟然把外套穿反了。这还是小事儿。最要命的是,他总爱眯起小眼睛,盯着自己看上几眼。其他老师对自己并不搭理,他却几次三番地让自己回答问题。
回答不出,他便扯着公鸭嗓子问:“这么简单都回答不出,难道想让我单独辅导你吗?”
什么意思?到底是谁想要单独见谁?果真,在一个晚自习,他便借辅导为由,把她叫到操场上“谈心”。
“你知道在中国,学习不好的后果吗?”他严肃地问道。
“听说咱们学校学习不好的,都出国啦。”绿儿答道。
生物老师皱眉道:“听说你没有父母?凭你自己难道能出国?”
“我有一个厉害的爷爷。跟教育部长认识。”
生物老师哑口无言了。这个他以为的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却原来有这么大的背景。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看她一眼。
班里的男生们有好多送她电影票的、约她去看演唱会的,甚至有邀她参演话剧的。她都懒得搭理。慢慢地她惹恼了学校男生的领袖——姜天理。
姜天理爱好广泛。飙车、攀岩、潜水、散打都不在话下,甚至在他家的别墅里养了一头熊。哪个人得罪了他,他总爱说:“真该把他拿去喂熊。”
他爱在大学里面打篮球,打球的时候据说连大学女生也有来助威的。那一回由他牵头组织,要拍摄一部“微电影”,男主角自然是自己,女主角则是一个刁蛮女性的角色。大家便想到了绿儿。她总是一副拽拽的样子,素颜朝天,眼高于顶,除了对一个叫莫清尘的,谁也不搭理,简直是本色出演。大家便撺掇姜天理搞定绿儿。
姜天理出马,焉有不成功之理?他跟哪个女生说话,便简直是那个女生的福气。以前他追女孩子的时候,就是走到人家面前,简单地命令一句:“喂,做我女朋友吧。”没有不成功的。他也早就厌倦了“爱情”这种游戏。
不过这一回,事情有了新变化。当他对绿儿说“喂,做我女朋友吧”之时,绿儿正在把英语课本一页页地撕下来,揉成一个个小球儿,往莫清尘身上丢。莫清尘一边叹气说“造孽”,一边拿出个笔筒去接。
绿儿并没有听清姜天理的话,连看也不看,只是呵呵笑道:“我最爱撕纸了。”
姜天理也听岔了,抓住了绿儿的衣袖,愤怒地问道:“你最爱谁?你这是拒绝我吗?”
绿儿终于注意到姜天理了,笑道:“拒绝你什么?这位大少,‘你爱锅巴,我爱泥巴。’别自作多情啊。”
姜天理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了,可是这一句话却挑起他的征服欲。他心里想了一想,实在也没法儿硬来。听说绿儿是一个插班生,那自然她对于自己并不了解,也难怪她会盲目地拒绝自己。要是能和她多多相处一段时间,等她了解了自己那些优秀的品质、杰出的作为之后,要不爱上自己也是难事。想到这儿,他更急切地想要让她接受演戏的角色了。
他便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地把拍微电影、需要她做女主角一事详细地讲了一番,最后,他赞美了她的个性与容貌:“放眼整个附中,只有你这样玉洁冰清的外貌、特立独行的品格才有可能担纲女主角啊。”
绿儿呵呵一笑道:“男主角是谁?”
姜天理也微笑道:“我。不要小看我哦。我三岁时就演过电影了。”
绿儿道:“那你们另请高明吧。我讨厌你的长睫毛,像个女人。怎么可能和你对戏呢?”
“那个……”莫清尘拉长了声音,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陈晓雪不是很适合吗?她很有演戏经验。”
姜天理鄙夷地看了莫清尘一眼,问道:“你谁?你也懂戏?”
莫清尘道:“不懂,但我懂人。”
一直坐在后排墙角的陈晓雪听说有人拍戏,而且是“姜大少”参演,立刻精神起来了。她早就围在了他们身边,对绿儿又羡慕又嫉妒,听了莫清尘的推荐,她感激地望了望他,又把眼睛放在姜天理身上,眼神里满是柔顺。
姜天理仍旧在劝绿儿:“机会难得哦。我已经请了大导演张艺毛做监制……”
绿儿突然站了起来,人群让出了一条道,她径直走出了门,消失了。
正当大家莫名其妙时,她的头又转回来,说道:“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