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郝爽醒来的时候,揉揉眼看了一下表,八点多了。今儿是星期六,反正也没有多大的事儿,他自我安慰地想。顺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平躺下。可经这么折腾一下子睡意全没了,只是觉得头现在仍昏昏沉沉的。酒劲大概还没过去,他暗自里想。
昨天下午,原来初中的同学从老家来延安玩。郝爽挺高兴的,都是初中时的铁哥们儿,快一个学期没见面了。郝爽待人温和,脾气又好,因此人缘特好,朋友弟兄也特别多。宿舍八个人中,平日里找他的人最多。但郝爽知道,这次来的同学和平时来的有点儿不同,他们今年都没能考起,都回家务农了。现在他们心里肯定不好受,就像室友们看市重点中学的学生一样,总觉得矮人一大截。
考试是残酷的、无情的。郝爽他们今年毕业时总共有八十几名同学,最后考上的也不过十二个。今年初中专招最后一批统分生,因此竞争异常的激烈,郝爽只不过算是他们许许多多同学中的幸运者而已。着实说,在贫瘠落后的黄土高原,能从祖祖辈辈务农的村子里考出一、两个中专生,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成为名副其实吃“供应粮”的公家人,已经算是莫大的荣幸了。
郝爽来自农村,他当然明白这些同学以后的归宿。在农村像郝爽这么大的孩子大多都已经开始分担家庭生活的重担,也都一天为吃穿奔波了。由于父亲是教师的缘故,郝爽家在村子里相对来说比较宽裕些,因此小的时候,也没干过多少农活。但郝爽知道成天把东山日头向西山背得生活有多么艰辛,要在贫瘠的黄土地中收获几颗粮食是多么的不容易。郝爽不会忘记自己小学、中学的同学,现在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在读书,而大多数都由于各种原因回家操起了祖传的犁铧。有的甚至已经带着见面会喊“叔叔”的孩子,他们的一生也许就永远绑在犁铧上了。小小的年纪就开始为家庭而奔波,为吃穿而劳动,为老婆、孩子而翻起了父亲——爷爷——祖先们犁了上万遍的薄地。他们早已放弃了学生时代爱清洁的习惯,牙不刷了,头也懒得梳洗了。每天下地回来,胡乱扒几口没有滋味的黄米饭,倒头便睡。他们也开始说脏话,也开始抽起了五毛一包的劣质卷烟。忙里偷闲的时候,三四个聚起来也开始凑合着灌一瓶老白干。他们心中的怨恨也许只能在山峁上犁地的时候,狠狠揍几鞭拉犁的老牛,对着山梁喊几声自己胡乱拼成的信天游;只能在喝酒的时候,干嚎几声,骂几声娘。在他们的心目中,也许已没有什么祈求,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大抵也就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他们的希望已经寄托在孩子的身上,于是在农闲的时候便卷个铺盖卷,涌进城里做几天小工,为孩子挣几个奶粉钱,为老婆换几个衣服钱,为家里添几个买油扯布的零花钱。每天两个耳孔里总是塞满了老婆的唠叨声和孩子尿湿裤子的啼哭声,但这一切都必须面对,毕竟已成为小家庭的一家之主,毕竟要支撑起这个家……
郝爽知道这几个同学在家里已经整整忙了一个秋天,这几日大概总算清闲下来,到他这里来串串。忽然郝爽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但是他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天渐渐地黑了,该吃晚饭了,郝爽焦急地看着表。快放假了,宿舍这几日都不宽裕,每个人也就只剩下预备回家的钱。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来了这么一伙,郝爽向荆明床上望了望,这会儿四个人都在打扑克,不知啥原因,吵得乱糟糟的。萧勇凑在旁边做参谋,郝爽明白,萧勇在帮他拖时间。
封逸前几天家里又寄来三百多,宿舍里现在只有他显得阔绰些,今天要全靠他了。“都快六点了,怎么还不见那小子的踪影,上哪儿去了?”郝爽焦急地等着。
天越来越黑,宿舍里的电灯都亮了起来,还是没有封逸的人影。郝爽现在可是二十五只老鼠——百抓挠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同学们都是赶早从家动身的,现在已经一天了,也早都饿了。“封逸,封逸,小祖宗你上哪去了?”郝爽暗自埋怨着。
“咚”一声门被撞开了,接着便朝郝爽站的地方扔过来一颗篮球,郝爽急忙接住了。谢天谢地,总算等回来了,郝爽长长吁了一口气。
“郝爽,你初中的同学?”封逸随手把外衣扔上床,把一袋子红彤彤的苹果递给了郝爽,让他招呼同学。封逸提了提放在地上的暖水瓶,都是空的。“今天是星期五,轮霍朗打热水,这小子不知又到那疯去了。”封逸气呼呼地想。
刚打罢篮球,跑得满头大汗,正准备上宿舍,谁知班上的一位女同胞又把钥匙给丢了,打不开箱子上的锁,封逸又当了一回义务工,弄了大概有半个多钟头吧,现在满头是汗,头发都紧贴在头皮上,今天看来只好接受锻炼了。封逸无奈地拽个脸盆过水房接冷水去了。
封逸慢悠悠地走出门,郝爽赶忙跟着溜出门去。
“喂,老四,救个急,来点这个——”说着,郝爽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搓了搓。
“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封逸故意哭穷。
“嘿,老四,谁跟谁呢,你身上长几根毛,我还不清楚,前几天令尊大人不是又‘开仓放粮’了吗?别和哥哥绕圈子了,哥哥这几日可是‘弹尽粮绝’了。今儿来的都是些初中的铁哥们儿,能不表示一下,你说是不?”
“我已经表示了呀,我帮女同胞开锁的酬劳不是原封不动地给你同学了吗,还要什么。那可是一袋子红红的热心呀!再说,没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五两的豆腐别当一斤的猪肉卖。”封逸打趣郝爽。
“别兜圈子了,时候也不早了,现在还没吃饭呢,你就‘关羽斩华雄——手起刀落’,放利索点儿。”郝爽一本正经地说。
“要多少?”封逸问。
“这个数——”郝爽伸了两个手指头晃了晃。
“用不了那么多吧。快放假了,你可得悠着点花。”封逸边说边从裤兜里掏钱递了过去。
“多拿点,有备无患,别掉在半空中。”郝爽笑了笑,右手拿着钱在左手上甩了几下。
“噢,对了,忘说谢谢了,赶明儿我请你吃饭。”郝爽边走边说。
“得了,别假惺惺的了,快去吧,这会儿萧老六可够受得了。”封逸拍了拍郝爽的肩膀。
“郝爽,别喝大了,下个周要考试了。”封逸冲着走出水房的郝爽说。
“没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相信郝爽会在阴沟里翻船。”
“上哪儿去了?”刚从后山下来的姚远冲着走进门的郝爽问。
郝爽向荆明床上打牌的同学努努嘴,对着姚远搓了搓手指。
“觅招待费了。”姚远故意打趣他。
“去你的……”郝爽推了一下站在旁边的姚远。
这会儿,宿舍里烟雾缭绕,郝爽的几个同学不知又怎么了,四个人吵得很厉害,坐在旁边的萧勇转过头,一脸的苦样。
郝爽知道封逸要是再不回来,萧勇可顶不住了。瞧着萧勇的神色,忽然,郝爽脑海里迸出了“黔驴技穷”这个成语来,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
“郝爽,还挺尸着呢,你们同学早上不洗脸了,难道让他们也接受锻炼?在迟会儿,水房要关门了。”趴在窗台上的萧勇冲着赖床不起的郝爽说。
“你不能帮我打一次水,我现在头仍晕昏昏的。”郝爽躺在床上说。
“行了行了,昨天下午可够呛的了,闻了一个多小时的烟味,你的同学,在下伺候不了呀。”萧勇打趣说。
“油嘴滑舌。”郝爽边骂边坐起来,找衣服向上穿。
“外面冷风一吹,或许能解酒。”萧勇仍打趣他。
郝爽这回没说话,转过身去,瞪了几眼站在窗子边的萧勇。
萧勇忙吐了一下舌头,抱着拳打了一个告饶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