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开书包,《舒婷的诗》静静地躺在里面。蒲柳的两只手不由地颤抖起来,猛然间他觉得整个教室都旋转了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将诗集取出来,塞到外套遮盖的胳肢窝下,低着头踉踉跄跄地向教室外面走去。他咬着牙尽量控制着自己,他怕失态——在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一出教室门,不争气的眼泪就涌出了眼眶。他没有回宿舍,而是一个人径直向后山自己的领地走去。转过艺术楼,出了热水房旁边的小铁门之后,蒲柳开始狂奔起来,在跌跌撞撞摔了无数次跤之后,蒲柳终于连滚带爬到达了那块杂草丛生的平坦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趴在草丛中任由泪水和汗水肆意地流淌……
这个学期,大概是两周前吧,蒲柳将自己的座位从教室后排换到第二排和她坐同桌,当时蒲柳的心情别提有多激动,他觉得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走出了开天辟地的一大步,他终于可以和梦寐以求的她有了畅所欲言的机会。蒲柳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努力,好好表现,争取和她能成为好同桌、好朋友。随着座位的变动,那隐藏在蒲柳内心深处所有的遐想都一股脑地活泛起来:
在星辉斑斓的康河柔波里尽情高声放歌;
在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间肆意纵情欢唱;
在悠长寂寥的江南雨巷中逢着丁香姑娘;
在一碧千里的塞北草原上陪着牧羊姑娘;
……
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蒲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眼前的现实就立即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一切撕扯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蒲柳本来话就不多,在她的面前更是少得可怜,每次蒲柳经过深思熟虑鼓起勇气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说出的话,她都没有任何回应,在蒲柳面前她永远都是一副冷若冰霜和缄口不言。碰了几次壁之后,蒲柳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话了,他只能等待,等待她能冰雪消融和笑口常开。可是蒲柳慢慢地发现,她的冰雪消融、她的笑口常开永远只会落到前后邻桌上,换句话说,在前后邻桌面前她压根就没有什么冰封雪冻、没有什么默不作声,而在他面前却至今没有春暖花开。两个人坐在一起,维持着让所有人都失望的沉默寡言,以至于准备拿蒲柳开涮的萧勇都找不到任何开口的理由。平时上课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拼命向课桌两端的边缘缩去,课桌中间渐渐留出了一大片完全没有人进入的真空地带。每次下课,只要不是特别忙,蒲柳总会紧跟着铃声快速站起来走出教室;忙的时候,一旦到了上下课她要进出的时候,蒲柳总是提着气收起肚子拼命地把自己和凳子向书桌无限靠近,以便在身后尽可能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间,方便她的畅通无阻。蒲柳知道,从他坐在她旁边的那一刻起,她就对他按下了静默键,这种无休止的沉默和压抑,彻底摧毁了蒲柳之前的一切美好憧憬。蒲柳有些后悔,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寻找合适的角度通过窗台上的粉色小圆镜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再也不能躲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在接近或不接近的患得患失中,感受那种心跳加速、满脸发烧、手足无措般如影随形的感觉……
蒲柳不想让这一切继续如自由落体般地恶化下去,他知道她喜欢舒婷的诗,他还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蒲柳想在她生日那天送一本舒婷的诗集给她,蒲柳希望能借此改变,改变这种沉默,改变这种压抑。心情郁闷的蒲柳又被自己的这个灵光一现的想法给重新点燃,他忽略了她冷若冰霜和缄口不言的真正原因,完全陶醉在自己臆造的故事情节中,眼前的现实在蒲柳的心目中一下子又变得温馨美妙起来。
说干就干,蒲柳开始在市里面各个书店转悠起来,他在寻找,寻找想要送给她的那份不一样的生日礼物。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书店落满灰尘的角落里,蒲柳终于找到了那本无限美好的心灵寄托。拿到书的那一刻,蒲柳觉得这就是上天的眷顾、幸运女神的安排,他仿佛隐约看到她就站在不远处,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蒲柳。”……
蒲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草丛中趴了多长时间,他只觉得身下的草丛越来越潮湿,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他翻身坐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静谧一片,领地旁边那棵枯死的树桩在四周葱葱绿绿的映衬下,愈加显得孤寂突兀。蒲柳慢慢地从胳肢窝下抽出《舒婷的诗》,翻开扉页,仍旧是自己写就的那行熟悉的字,没增没删、没浓没淡……所有一切又原原本本回到了最初,他的温馨变成了水中月,他的美妙变成了镜中花。
蒲柳长叹一口气,随手把诗集轻轻地丢在了一边。伴随着诗集的落地,书页里面滑落出来一张粉红色的信笺,蒲柳低落的心情为之一振,他满怀信心地迅速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捡起来一看,没错,是她的字迹,可是上面只有一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话:蒲柳,你没必要破费,我接受不起。
蒲柳刚刚燃起的一丁点儿微弱的信心被彻底浇灭了,他站起来用力把那张粉红色的信笺向空中一抛,在晚风的轻拂下,那抹靓丽的鲜艳打着旋儿向远处飘去,渐渐消失在一片暮色蔼蔼的墨绿中。蒲柳终于明白了,彻彻底底明白了:那只是一个梦——一个禁锢自己,美丽的苍白的错误的梦;一个折磨自己,缥缈的幼稚的可笑的梦。他早应该明白,其实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自欺欺人地编织着一个童话。自己用一个臆造的美丽在欺骗着自己,逗自己开心,就好比自己把自己装进笼子,自己却又像欣赏珍奇动物一样,好奇地看着自己。这是一个悲哀,一个苍白无色的悲哀,一个缥缈无知的悲哀,他用自己的一切维护了这个悲哀。为了她,他可以忽喜忽悲,可以悲感流离,他的思想永远也摆脱不开她的影子,他始终都在捍卫着她在自己心中虚幻而又神圣的地位。天是阴沉的,人的悲哀的,心是绝望的。她永远只是一个缥缈苍白的背影,永远只是一头齐耳的短发,永远只是一个坐着的时候从侧面看上去很美的女孩……那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注意过他,她压根就不知道班里还有一个叫蒲柳的男生对她有着这样的情愫,当一个人还在懵懂未知的时候,一个人已经汹涌澎湃,其实这注定就是一个悲剧:
我已成疯狂的海洋
她却是冷静的月光
她明明在我的心中
却高高挂在天上
……
蒲柳脱下鞋子,用力拍打着先前挖好的小圆坑四壁,可是天已经黑了,到哪里才能捉到小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