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西沉的落日没有丝毫的吝惜,匆匆忙忙收敛起它最后的一丝光亮,沉入苍茫的群山之中。沉沉的暮色在四起炊烟的笼罩下愈加显得昏沉黑暗了。荆明从河边饮牲口回来,仍见父亲站在硷畔上,焦急地向对面公路上张望。
“大哥肯定还没有回来。”荆明心里想。今天是他们父子三人一冬劳动成果的最终检验。早上荆明醒来时,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动起来了,一个腊月收购的粮食已经整整齐齐垛在车厢里,汽车轰鸣声中,父亲不知在对哥哥交待着什么。今天父亲去不了了,忙碌了一冬到现在荆明家的年猪还没有杀,马上要过年了,父亲今天要张罗人杀年猪。
荆明圈好牲口,上好草,天已经完全黑了。上到硷畔时,父亲还站在那里,噙在嘴上的烟头忽明忽暗地闪着。
“爸,外面太冷,回去吧。哥也老大一个人,卖粮食也不是一两次,你就别担心了。临近过年,这两天卖粮食的人肯定比平时多得多,哥去晚了没排上队,过会儿就回来了,我们还是回家等吧。”荆明劝着父亲,其实他自己也挺纳闷的,按往常父亲和哥哥去卖粮食早应该回来了,“要是你不放心,我站在硷畔上等,你先回去披件大衣,别着凉了。”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随手丢掉手里的烟头,拿出烟盒又点了一支抽起来。荆明觍着脸向父亲伸出手去,父亲把装进兜里的烟盒又掏了出来,递给了荆明一支烟,顺口说道:“年龄整小着呢,倒有烟瘾了,以后到学校可不能多抽。”
荆明咝啦了几声,没有回话,迅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吸完这支烟后,父亲转身向窑里走去,荆明猛吸了两口,丢掉手中的烟头,尾随父亲走了回去。母亲一看到他吸烟就唠叨了没完,他可受不了。窑洞里暖烘烘的,锅台上大锅里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里面热着今天杀的年猪肉和黄米饭。
“老大回来了。”母亲从炕栏上站起来,忙着又到灶火里添柴去了。父亲仍旧没有吱声,紧跟在后面的荆明回了一句:“还没呢。”
准备往灶塘里添柴的母亲停住了,望着一言不发的父亲,随手把拿起的柴又丢在了地上。
荆明顺手打开了电视,昨天预报,今晚上《水浒传》有两集,可不能耽误了,荆明兴冲冲地想。听见电视响声的父亲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荆明两眼,荆明吐了吐舌头,垂头丧气地关了电视。
一时间呆在家里的三个人谁也不吱声,只听见烧开了的大锅里咕咚咕咚地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硷畔上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半躺在前炕的父亲一骨碌站起来冲了出去,坐在后炕炕栏上的母亲也急忙站起来,走到灶火里添柴去了。
坐在凳子上的荆明这才停止了掰手指的游戏,一伸手又打开了电视,《水浒传》已经开始了,今晚演的是《景阳冈》,荆明在小学课本里就学过,心里早痒痒的不行了。他的注意力全在电视上了,父亲和大哥在院子里说的话他一句都没注意听。
“把那破电视给我关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站在荆明面前,看着父亲怒气冲冲的样子,荆明知道出大事了,一声也没分辩,赶紧关了电视。
“老大,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坐在凳子上的父亲冲着靠在前炕炕栏上的哥哥大声责问道。
“今年粮站换检验员了,早上你交待让我找的老吴我一天都没找见,后来听粮站其他人说他调走了。今年检验员是个新调来的胖子,听别人都叫他老郑,他真不是个东西,人家粮食成色没有咱家的好都验成每斤一块半,唯独咱家偏偏找了一大堆毛病,说什么粮食太湿了,里面杂东西太多了,只给定了一块四。我们成本都花了一块三,按一块四卖,我们还挣什么。再说,你早上不是也交待过了,必须卖一块五,所以我软磨硬泡,好话说尽,直到粮站下班,他都不松口……”哥哥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父亲,又接着说:“我没办法了,只好拉回来。”
“你是猪脑子啊,你不会用街上的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个电话,那么一大车来回油钱得不少,你算过了吗?我带你收粮都七、八年了,还没有一点儿长进,你要气死我呀。”父亲边说边用手指着哥哥。
看着哥哥一副可怜样,荆明赶紧走到后窑泡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父亲,一杯正准备递给哥哥,父亲却大声说:“还喝什么,还有脸喝。荆明,给前砭你二大打电话,叫他的小车跟我跑一趟县城。”
荆明把茶杯顺手放在离哥哥不远的炕栏上,冲着哥哥努了努嘴,转身拿起电视旁的电话,给前砭二大拨了过去。
电话是二妈接的,她说二大今天喝醉了,现在睡在炕上叫也叫不醒,如果要用车的话,让找个人过来开。荆明把情况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冲着前炕的哥哥说:“还站在那干什么,去前砭开你二大的小汽车去。”
“你就不能让老大喘口气,刚回来连杯水都没喝,被你呼来唤去的,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锅里的肉和饭现在都便便意意的,你就不能让他热热的吃上两口再去。”坐在灶火的母亲低声抱怨着父亲。
“爸,让哥吃饭,我去前砭开车。”荆明自告奋勇地说。父亲这才好像觉得自己有点太严苛了,缓了口气说:“荆明,你去前砭开车,老大赶紧吃饭。吃完饭跟我走。”
当荆明把二大的小汽车开到院子里站定,回到窑里的时候,哥哥也正好吃完了饭。“去,把柜子里那两瓶酒拿出来。”父亲对母亲说。母亲转身一会儿从柜子里翻出两瓶西凤,递给了父亲。
“不是这两瓶,你把去年过年他三大拿回来的那两瓶酒翻出来。”荆明的三大年轻时参军,部队转业后在兰州工作,十多年没有回家探亲,去年回来给两个哥哥每人带回来两瓶五粮液,父亲一直视若珍宝,舍不得喝。前两天被称为“酒鬼”的二大过来嚷着要喝,父亲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最后同意今年除夕在荆明家吃年夜饭,到时间一起喝两瓶五粮液。
“今天还不到过年,父亲干嘛把酒拿出来?”荆明心里正纳闷着,父亲接着吩咐说:“把今天坐墩砍上十来斤,连同酒一齐装好放在小车里,现在就走,我们给郑检验去拜个早年。”
哥哥应了一声,便出去忙活了,荆明央告父亲让带着他去,父亲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明年我和你哥还要做生意,现在去郑检验家认个门,以后生意上还能用得上,你去瞎搅合什么。一会儿你妈还要把今天的猪肉腌到缸里,你留下来给你妈帮忙。”
荆明帮母亲把切成块的肥猪肉逐一擦上盐,一层一层在肉缸里码放好后,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还不见父亲和哥哥的影子。“不知道你爸他们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母亲喃喃地念叨着。
今天杀猪荆明前前后后地跑了一天,腌完猪肉,他哈欠连连,实在困得不行了,母亲的话他也懒得搭理,随手拉起丢在炕栏上的外衣,拖拉着两条好像灌了铅的腿,揉着发酸的胳膊向自己住的窑洞走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荆明发现父亲和哥哥还没有回来,只是院子里的汽车不见了。临近中午的时候,荆明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喇叭声,接着从硷畔上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荆明匆忙跑出窑洞,车已经在院子里站稳了,父亲和哥哥正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哥哥拍了拍斜挎在肩膀上鼓鼓的小包,冲着荆明说:“弟弟,我们挣大发了,一斤定了一块六,我们共赚了七千多元。”
望着兴高采烈的哥哥和满脸笑意的父亲,“这个腊月总算没有白忙活。”荆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