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六姐在娘家一住就是三天,只是这次父亲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催促着让六姐回去。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唯一不同的是,父亲这几日的酒量似乎更大了,以前两天一瓶的长脖子西凤,现在一天都不够喝了。每天下午还没抹黑,父亲就喝光了整整的一瓶酒,连晚饭也不吃,倒头就睡。
家里这几日一改往日冷清的气氛,蹒跚学步的小外甥把家里搅得“乌烟瘴气”:一会儿不是拉倒了坛子,就是掀翻了盆子;一会儿不是饿了要吃奶,就是尿了一裤子。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安慰声充斥着整个屋子,奶粉味、尿臊味弥漫在空气中。三年了,霍朗终于觉得有点儿家的味道了。
六姐夫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作为独生子女的他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吃过一点儿苦,受过一点儿罪,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培养了他飞扬跋扈、放荡不羁的性格。他父亲常年在外不在身边,母亲是儿子要什么给什么,因此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成天和镇上的一群小混混偷鸡摸狗,无事生非。他不仅一分钱也挣不回来,而且花的没钱了就冲六姐要,六姐不给便把六姐往死里打,结婚时候攒下的几个钱早就被他糟蹋光了。这几日,六姐刚东挤西凑了二百元,准备给小外甥买奶粉,不知他从那里得到的消息,把六姐打了一顿,抢了钱扬长而去,这不,三天都不见人影了。上次父母到六姐家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这几天,一说到六姐夫打人抢钱,六姐就哭,就埋怨自己命不好,就说父母把她推进了火坑。
每当六姐抱怨的时候,父亲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吱溜吱溜地喝着酒,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母亲只是坐在小凳子上陪着六姐哭,不一会儿两个低沉的啜泣声就被一声脆亮的啼哭声压了下来,母亲、六姐都抹干眼泪忙着照看小外甥。
“都怨那个混蛋,是他造成了这一切,是他改变了这一切。六姐今年才二十一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样的生活再继续下去,六姐就完了,彻底的完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六姐夫太混蛋。现在必须改变这一切,为了六姐,为了小外甥……”霍朗暗暗地下定决心,“可怎么才能彻底改变呢?对,离婚——”霍朗瞬间被脑子里迸出的两个字点燃了,“都什么年月了,为什么不能离婚,只有离婚才能让六姐彻底摆脱过去的生活,让六姐焕发青春,重新做人。”
当霍朗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主意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你六姐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我还没死呢。”说罢,他又自顾自地抿了一小口酒,把头偏向了一旁,便再也不搭理霍朗了。
霍朗被父亲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劈手夺过父亲的酒瓶,咕噜咕噜地灌了两口,一股辛辣之味从口腔中迅速散开,肚子里热辣辣的,像着火了一般。霍朗盯着父亲,大声喊道:“你除了关心自己,你一辈子还关心过谁,为了你自己可怜的面子,你宁愿葬送自己女儿的幸福。你是个自私的人,你是个胆小鬼,你不配做一个父亲。你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无论是你年轻的时候,还是现在,你总是在逃避。你除了喝酒骂人,你还能做什么,你还会做什么?”
“啪”的一声,五条手指印清晰地印在霍朗的脸上。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母亲哭喊着冲了过来。“妈,你别管,这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六姐一把拉住母亲,冷冷地说。
“爸,你终于动手打我了,十多年了,你没有动过我一小手指头。我知道在你心目中有两个东西最重要,一个是面子,一个是儿子。今天你动手打我了,我很高兴,真的,你打你儿子了,你动了自己心底里最珍贵的东西。但你的面子呢,你的面子还有吗?你一辈子看不起母亲,小时候你骂母亲总是躲在屋子里小声地骂,别人站在大门口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我们听见呀;你恨二姐,恨她和别人私奔,打了你的脸;你恨六姐,恨她找了个光景好的人家却不能让你省心。现在母亲老了,二姐跑了,你没办法弥补了,你就只剩下折磨六姐了,你就只剩下让六姐在痛苦中维持婚姻来保全你那可怜又可悲的面子……”
“宝娃子,你给我闭嘴——”母亲挣脱六姐的拉扯冲过来狠狠地扇了霍朗一个大嘴巴子。霍朗愣住了,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他。
“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说话呀。”母亲大声叫喊着,拼命地摇扯着父亲。
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母亲的摇扯中,他单薄的身体像叶巨浪中颠簸的扁舟,手中的酒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地上,花白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前额上,两只手不停地颤抖着,嘴唇上下蠕动着,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母亲就做好了早饭,她催促着霍朗快点儿起床吃饭,赶早班车到大姐家去串门。可怜的老人,她被父子之间一场又一场的争斗吓到了,在她的心目中,让都在火头上的两个人暂时分开,互相冷静一下也许是目前最好的办法。霍朗也不想再面对父亲那张阴沉没有任何情感变化的脸,不容母亲过多的解释,他就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他临出门的时候,瞥了瞥睡在外屋床上的父亲,这会儿蜷缩着身子睡得正沉。
大姐家在一个小山沟,独门独户的,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大姐家的儿子在镇子上学汽车修理,家里就只有大姐和大姐夫。在大姐家住了两天,霍朗就觉得实在呆不下去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早上无论睡到什么时候起来,大姐做好的饭菜总在热气腾腾的锅里蒸着;半夜里大姐总是猫着腰悄悄地给霍朗住得窑洞里加火。唉,这就是大姐,那个勤劳的大姐,那个直到现在还对父亲言听计从的大姐。可是一想起家里的父亲,霍朗就泄气了,还是呆在大姐家好,最起码呆在这里只是无聊,不会让人堵得慌。
腊月二十六逢集,母亲捎来话说,今年是小年,腊月二十九就过年了,让霍朗赶紧回来过年。霍朗没有理,他讨厌父亲,他不想再见到父亲。大姐家的儿子今年要留在镇子上照看修理厂,腊月二十八,大姐夫妻俩给儿子送年货的时候又一次问霍朗到底回不回去过年?霍朗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今年就留在大姐家陪大姐过年,大姐拗不过他,也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