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霍朗是被一阵低沉的啜泣声吵醒的,他翻了一下身,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床软绵绵的被子,全身上下暖烘烘的。
“天天就知道打架,打架,你是女人,老话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是你男人,又不是你仇人,都当娃娃娘的人了,还一点事都不懂……男人,哪个男人年轻的时候不花天酒地的,过几年老练了,也就收心了,也会疼人了,你现在就不能让着他。只要他不赶你们娘俩出门,那就是你的男人,那就是你的家。天天打架,天天让老子给你评理、说长短,你不烦,老子都烦透了……还有你,一个死老婆子天天跟着掺合什么,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现在是王家的媳妇,不是霍家的姑娘。你天天招徕来招徕去,在人家夫妻间搅合,你就没有个做丈母娘的样子。好了,好了,两个都给我闭嘴,老子还没死,不需要你们哭丧。”外间传来父亲低沉的吼声,“你们俩给我闭嘴,宝娃子今天刚回来,你看把他都累成啥了,别把他给我吵醒……”
寂静,出奇的寂静——刚才的啜泣声完全听不见了。外间屋子里没有了一丁点儿的声音。“死老婆子,你把橱柜上的酒瓶和酒杯给我递过来。”接着就听见酒杯的碰撞声和喝酒的吱溜声。
霍朗再也睡不住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推开过道的门走了出去:父亲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半瓶长脖子西风和一个酒杯,母亲和六姐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六姐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胖乎乎的小脸蛋上有两条眼泪流过的痕迹。
“六姐,孩子睡着了,快抱到里屋的炕上。妈,你帮一下六姐。”霍朗边说边进到里屋拿起土盘走了出去。柴炭房里,煤炭和破好的木柴码放得整整齐齐。母亲是个爱好人,无论那个地方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霍朗默默地想。
霍朗端着柴炭刚进到里屋,母亲迅速从炕边溜下来,边擦眼睛边冲霍朗说:“宝娃子,快放下,让妈来打炉子。你坐在沙发上歇一歇。你想吃什么,妈现在就给你做去。”说着不由分说夺下霍朗手中的土盘,开始张罗着生炉子。
霍朗趴在炕沿上,用手指拱了拱六姐的孩子,故作轻松地说:“半年没见,小乐乐长得更漂亮了。六姐,小乐乐是随你多一点儿,还是随姐夫多一点儿?”六姐坐在炕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不时用手背抹一下眼睛。
“六娃,你弟弟问你话了,你听见了吗?”站在地上的母亲冲着炕上的六姐说道。
“妈,我听见了。我不想再提他。”六姐边回答母亲的话边抬起头来。直到这时霍朗才看清楚了六姐的面貌,这是六姐吗,这到底是自己的亲六姐吗?那个漂亮活泼的六姐哪去了,仅仅三年的时间,那粉润的脸,那油黑的麻花辫,那会说话的大花眼,那……都去哪了,这个面孔土黄,颧骨高突,双眼深陷,眼角淤青,头发焦黄的人,就是六姐呀,就是二十一岁的六姐吗?
眼泪瞬间模糊了霍朗的双眼,他被眼前的六姐深深震撼了。以前他也知道六姐和六姐夫经常打架,六姐也经常跑回家,但当时他只顾一个劲儿地学习,对六姐的事情关注得很少。他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六姐,为了六姐,他要认真学习,争取考出去,因此对于六姐的变化他一直没有觉察到。“六姐,六姐,我的好六姐……”霍朗嘴里嘀咕着,“你怎么就成了这样子,这几年你是如何熬过来的呀?”霍朗拉住六姐的手,拼命地摇着,六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了下来。
“宝娃,这都是命,这就是你六姐的命。都是你六姐的命不好。”说完六姐低声抽泣着。
“六娃,宝娃,快别哭了,一会儿你老子喝醉了,又要耍酒疯,骂天喊地的,难道你们还嫌这个家闹腾得不够吗?”母亲枯黄干瘦的面孔愈加显得老迈了。
“别哭了,成天就是哭,哭,麻烦死老子了。”“嗵”的一声,过道上的门被人从外面给踹开了。父亲站在地上,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指着母亲大声骂道:“你能不能让人消停一会儿,你个老不死的!还有你——”父亲指着坐在炕上的六姐,大声喊道:“明天就滚回去,别再上老子的门。你是嫁出去的人,老子今天就不同意你来这里,都是你个死老婆子的主意,明天就滚,明天就滚,让老子耳朵根子清静清静,你们俩听见没听见……”
“你给我闭嘴!”霍朗大声吼了一句,他觉得他喊这一句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你——”父亲用手指着霍朗,手指头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你——”
“你给我闭嘴!”霍朗又大声地吼了一句。母亲惊呆了,六姐惊呆了,多少年了,在这个家里,父亲的话是不容分辩,父亲的决定是不容否定的,一家人早就习惯了父亲的发号施令,早就习惯了父亲的主宰一切。
“你——,你再给老子说一句。”父亲涨红了脸,冲着霍朗大声喊道。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有什么不敢的,爸,她是六姐,她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呀!你不配做父亲,你不配……”泪水顺着霍朗的脸颊汹涌而下。
“老子抽死你!”父亲扬起了手。
“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我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耻辱。”霍朗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身边站了下来。
“宝娃子,宝娃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他是你老子呀!”母亲哭喊着过来扯住了霍朗。
“爸,爸,他是宝娃呀,你今天还不是念叨吗,说宝娃半年都没有回来了。”六姐慌忙跳下炕,扯住了父亲,炕上被吵醒的小乐乐歇斯底里地哭着,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顾得上他。
“六姐,小乐乐哭了。你放开爸,让他来,我不怕他了,我不怕他了。”霍朗大声嚷道。
“宝娃,你不要说了,六姐谢谢你,这一切都怨六姐,这就是六姐的命,六姐谁也不怪。你今天刚回来,听妈说半年你都没有回过一次家,这就是你的不对,爸妈都老了,将来就要靠你照顾了,你不要担心六姐,六姐命硬着呢。爸,宝娃也长大了,也懂事了,你……”后面的话六姐再也说不下去,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六娃,我苦命的六娃呀。”母亲也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哭着哭着缩成了一团,瘫倒在地上。
“妈,妈……”霍朗一把抱住母亲,大声地喊着,“都怨你,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你高兴了吧?”霍朗冲着提着酒瓶、站在地上的父亲大声地吼道。
“老了,我老了,没人听我的了。宝娃子长大了,爸爸管不了你了,也管不动你了……”父亲喃喃地念叨着,仰起酒瓶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走到前屋去了。
六姐这才想起了哭得早没有声的孩子,忙爬上炕抱起了小乐乐。霍朗忙着用手捋着母亲的胸口,帮母亲顺气,谁也没有顾得上走到外屋的父亲。
过了好久,霍朗才想起了父亲,他忙走到外屋,只见父亲斜斜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右手上的酒瓶里早已空空。他本想叫醒父亲让他到里屋的炕上去睡,可当他拦腰抱起父亲的时候,他才发现,其实父亲并不比母亲重多少。那个原来魁梧的汉子,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