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枝头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叫起,山顶上的钟声迟迟传到村中,缓缓荡漾开来。平安洗漱完毕,陪孃亲用过朝食,却是不敢再随村民去上山打猎,老老实实带上两盒胭脂,慢悠悠地踱着步,在铁柱家院门前停下;隔着篱墙,张叔与叔母正在自家院中晒着稻谷,见着平安过来忙放下手中的畚箕招呼少年入内。
进得院内,只见叔母双手拍了拍围在自己身上的腰裙,微笑着上前拉过平安,却又拉下了脸,面带愁色,“柱子已随着打猎去了,那小子上次回来已被我揍得一顿,今后定是再也不敢带小郎去涉险。他要再犯我定撕了他!”
说罢认真演示了一番‘撕开’这个高难度动作,“小郎君这么金贵的可人儿,万一擦着碰着磕着了我们一家子都万死莫赎了!”拍拍胸口,又是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孃亲又该何如?”
平安连连道罪,保证以后再不轻易涉险,叔母方笑道,“进去吧,大娘三娘正在织布呢,你去也好解解闷儿。”说罢眼神一递,似笑非笑。
于是少年来到西厢门前,看得台阶边上整齐放置着两双绣鞋,便轻轻叩门,“丹娘,桂娘,是我!”
却听门内机杼声停,微微顿了会儿,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是门闩打开,冒出个鹅蛋脸儿的少女,细眉连娟,面容嫽妙,不是丹娘又是哪个?见得真是安郎,便立刻露得个大大的笑脸来,“安,安郎,快入内坐坐罢,好些日子没见,怪想念的。”
“安,丹娘!”见安郎脱鞋入室,便关好门,替平安解下外衫于架上挂好,一脸温婉热情。
桂娘方从花楼爬下,徐徐走来,脸若银盆,面似桃花,一脸悫素神态,身量尚未长开,已有妖蛊之意。三人见过礼后,嘘寒问暖,微微坐得会儿罢,平安便道,“我上去提花,桂娘且歇歇,别累着了。”
“啊,不累不累,姊姊与安郎织着最为默契,我且自去捻些金线来,怕是要不够用了。”说罢走向屋漏,静静坐好于席上,右手拿起锤纺转了,左手粘过一条扁金,小心翼翼地在丝线上轻轻搓捻起来。
于是平安在花楼上挽花提综,丹娘在楼门投梭引纬,两人在机上俯仰生姿,心有灵犀一般编织起来。
“好漂亮的花儿,是谁画的稿子?”楼上的平安感叹。
“这是孃亲画了两旬多的意匠稿子,怕我们编不好花本,亲自挑了花儿编了好让我和妹妹织着。”楼下的丹娘脆生生回答道。
“那就难怪了,婶婶画的样却是极好。”见着少女似是兴致低落,平安忙补充道,“丹娘配的线色亦很娇艳,比我织得好看多了!”
然后叹了口气,“只是至今还未想得明白,为何叔母肯教与我这个!”
“教便教了,哪来的为什么!想是瞧着安郎弱不禁风的样子惹人爱怜罢,不忍让了去外边受苦,故教了门技艺好与安郎安身立命。”丹娘轻笑。角落的桂娘却是捻够了金,走上前来把绕好的金线递给姊姊,“什么色的都能少,可别少织了金线!”自个儿却坐在一边,用腰机织起了素绢来。
“立…命么。”平安喃喃道。的确,与绝大多数技艺相比,这无疑是最安逸的一种。若是凡人,便足够一生的衣食无忧。“你明白我不是问得这个。为何叔母肯把织锦的技艺教与我?你知道,倾囊相授。”
双手分毫不差地提着线,思绪却是回到了前世。
前世,自然也是有织锦的。只是做梦也未想过,会有人愿意把这门技艺教与自己。
不同于刺绣。锦,已经在织布时把各色丝线都编好了各色花样。少则十余种,多则五十余种颜色的金线羽线与染线交错成各色图样。每户织锦人家都有自己的独门技艺,统共数千种不同织法,全靠口诀代代相传,绝不外泄。往往一种技法失传,想要再做出同样的衣物来,怕是再也不能。
织造时两人须得配合默契,一人坐在花楼上根据花本提起经线,一人坐于门口,在提起的经线上缠绕不同颜色的纬线,配色由心又绝不重复,绕完后梭好打纬,如此便得一纬。一匹锦,长四丈,统共十余万根纬线。一日织得四寸之锦,百日光阴才得一匹。再加上前面的画稿挑花备样等,更是劳力劳心,稍有差迟便是前功尽弃。
在机械物质生活极为发达,人均住房三十套跑车八十辆电脑二百台手机一千部的永和年间,手工成本更是天价。织金锦缎便是等价黄金的硬通货,为大宗交易官方货币之一,豪门望族争相抢夺。
一匹普通的锦可换十辆流水线自动生产自动组装的跑车,十匹金锦换游轮,百匹金锦换客机,千匹金锦金换飞船,十万匹金锦换航天母舰。而那些普通的丝织品,只要是自动化机器能够做到一模一样的,便不再会有人去用手工织造。
没有哪个纨绔子弟愿意穿着程序化自动生产自动印染自动刺绣自动裁剪自动缝纫的衣物招摇过市,因为太贱,把布放好打开机器开关一个呼吸就能吐出一件。
在工业自动化一千年之际的永和年间,豪门世家们那发自内心般对传统手工艺制品的热爱,例如香炉茶药玉石雕花服饰纺织首饰打造建筑阑干瓦件铺地彩画天花家具纸张砚台瓷器陶器漆器唐刀汉剑插花等等等等,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生产成本决定物品价值,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作为物质奢侈生活空虚的豪门世家除了积累财富,积累机械无法取代的人力心血,又还能再干些什么。
或者用他们那高雅的语调来说:
“能用机器自动复制出来的东西,都没有灵魂!”
在工业自动化达到饱和之后,家家户户的手工业开始蓬勃发展,所有技艺都靠口耳相传,绝不外泄。于是,一个以物质为依托,精神享受极度发达的盛世缓缓拉开帷幕。
那是一个掌握一项技艺就能幸福生活着的淳朴年代。但归根结底,更是一个有好爹好孃便得一世无忧的美好年代。
又有哪个时代不是呢?
可悲的是,身为孤儿的自己,似乎没有爹孃。在成堆腐烂所谓没有灵魂的衣裳库房院墙之外,孤零零的自己,冻死在清晨。所有能够出卖的体力劳动早已被自动化机器抢去。无一技傍身,不生在富贵之家,又何以立足?
默默望着底下忙碌着的姊妹二人,两世为人的少年面带迷醉微笑,内中沉默。尽管两个世界有大不同,有一点却是极为相似。对传统手工技艺的尊重,执着,还有发自内心的痴迷热爱。
“孃亲教与郎君,必自有他的道理。”丹娘缓缓道,“安郎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毕竟,毕竟…”说罢脸上一红,却是不肯再往下说。
衣食住行衣是首,礼仪仁德礼为先。衣冠上国,礼仪之邦,每十户普通人家里头,就有五户以绩纺为生。一千户以绩纺为生的人家里,有一户以织锦为生。制一匹锦,除去成本,可供普通七口之家居住城中,十余年的衣食无忧。
这,便是少年疑问的由来。
(注:屋漏,室内西北角;“不愧屋漏,不欺暗室”)